,浸滛着我的人格。我在房间里不停地踱步,忽然,我停在了汪汪的衣橱前。衣橱的门把手上挂了一件用衣架撑起的呢制服。我知道,呢制服的内口袋里有钱。因为汪汪不只一次当着我的面从里面掏出钱来。有一个邪恶的声音怂恿我从那里偷回我失掉的九元钱。
赌博是如何强烈地败坏一个人的品格,就像刹那间冒出瓶子的魔鬼。当我意识到那个可耻的念头,我的精神受到极大震动。难道经过短暂的一个下午,我就堕落到将要去“偷”的境地吗?这种事情确实有可能在一念之差下生。一旦生,就会导致一连串恶果。一个好端端青年就可能因此全毁了。
从气急败坏的躁动中,我渐渐地冷静下来。打住!我必须打住。九元钱输掉就输掉了,如同扔进水里一样,绝不要再想从别处得到它。忘掉这事,就当它是一个梦魇。
我在写字台前坐下来,提笔记叙下午以来生的一切,包括面对汪汪的呢制服,那一瞬间魔鬼的诱惑。我仔细反省头脑中每一个隐秘的念头,意识到赌博是多么深刻地影响一个人。我还现所有的人上当受骗都是因为心里揣着一个如意算盘,都自以为比别人高明一点。真正老实到彻底的人,骗子是无法得手的。
晚上,我给母亲写信。信中说:儿飘泊在外,不善理财管钱,倘有积蓄,便生事端。故决定自今日起,每月工资奖金所有收入,悉数寄回家中。……为了免得母亲担忧,我在信中不便将赌博的事情和盘托出。而在当天日记里却对整个事件过程以及心理活动做了淋漓尽致的记叙。
汪汪看完电视回来,见我一个人还扒在写字台上振笔疾书,他自己用一只白瓷蓝边碗兑了盐开水,躺在床上用盐水纱布敷眼。我脸色铁青,只顾埋头疾书。不知过了多久,偶尔回头看见汪汪已经睡着了。我拿开掉在枕头上的湿纱布,面对汪汪睡熟的脸,想到站在他的呢制服前那一瞬间闪过的荒唐念头,陡然感觉一阵脸红。
那一夜,我嘴里分明品尝到苦涩的滋味。
第二十六章(4、辣)
东九之辣。
赌博事件给我造成的愤懑终究没有平静地消退。我怀着对自己的强烈不满和对骗子的忿恨,冀望生点什么事泄一下心头郁积的无名之火。说白了,我想找岔打架!过去我太爱惜自己,害怕打架受伤,而经历挫折之后的我有一种豁出去的。
终于有一天,我在东九与人狠狠地打了一架。对手是那个曾经上船审问过我的小书记员。我们在东九的走廊上擦肩而过,他也许记起我们曾是校友,也许想缓解一下对立的情绪,向我投来并无恶意的目光,而我却恶狠狠地斥责道:
“看什么看!”
他的自尊心受到严重挑战,刚刚升起的一丝和解之心马上转化成恼羞成怒。他大吼一声:
“看你怎么啦?”
我们三言两语不对付,马上抓扯起来。我是存心要打架,可是真打起来,又不是人家的对手。那个有点得势的家伙不仅在政治上强于我,就是在身体上也比我粗壮得多。
我的心里憋着一口气,这时候有一种洪水爆般的张力。平日里忍气吞声惯了,陡然泄出来的怒火使我有一种高大威猛的幻觉。虽然这种幻觉很快在对手的打击下土崩瓦解,我被打得鼻青脸肿,可是我并不后悔。
小书记员在战事上取得绝对胜利,可是他很恐慌,害怕这场斗殴影响到他的前程。我本来可以把事情朝他害怕的方向闹大,可是我不屑于那样。
这一仗等于我又挨了一顿痛揍,但是与在船上挨厨师老王的那顿打感觉完全不同。不管打不打得过,我们是在对打。他打痛了我,我也打着了他。我在离开东九的时候,抬起袖口擦去鼻孔里流出的血,这时我的脸上很晴朗,甚至还有一点儿高兴。
东九一带的地形地貌也是别开生面的。
距离岸边几百米开外是庄重敦厚的栖霞山,从江岸到栖霞山之间依次为堤堰,堤堰下的苇塘,稀落的庄户农家和一条沿山脚下逶迤而来的土路,只要有车驶过,就扬起一道浓烟黄尘。
在东九工作船上等待的时候,我无数次的观赏岸边的风景,朝晖夕阴,景象时时变化,总有新鲜的意象供人玩味。有一种雾,被我称之为“地上的云”,那是在清晨出现的奇妙景象,我把它记在了我的观察日记本上――
早晨,我站在江上看风景,岸边的树梢一朵朵呈蘑菇状凸现在白纱状的雾带上,不见树干和下层枝叶,只见绵延的树冠,青青的,微黑。那样子很生趣味。一道白纱状的带子扯起一棱棱平滑的线条,柔软地延展开去,山也被它遮了根基,象一座浮在水面的大岛。
堤岸下是一片莽莽苍苍的芦荡。这儿那儿秃着几片水塘,像刚刚睡醒的美人睁开的大眼。作为新近开的功绩,稀稀落落地竖着几根电线杆,直通到水边。芦荡里也弥漫着白烟状的云雾,但是扯不均匀。那一条从山脚下弯过来的沙土路就覆盖不住。芦苇低矮稀落的地方,云雾重了些,像蓬松的棉花。
太阳还不肯出来,它藏着藏着,慢慢地露出涨红的头脸,猛地,把朝霞撕裂了一个金光四溢的豁子。彩霞全体大放光明。堤上那条白纱的雾带忽然模糊了起来。树冠的大小增加了一倍,而且还在慢慢淡出。芦荡里的白雾也稀薄了不少。可见低凹的水塘面上的亮色了。
我站在船上,有一种说不出的欣喜和美妙的感受。“地上的云”,我这样给它命名。忽然想到,地上可以有云,人间也是可以成“仙”的。
…………
我相信,对于东九的观察和体验没有人比我更仔细,更深刻了。可惜,我只能描摹“地上的云”,却成不了“仙”。更有甚者,在离东九不远的栖霞镇上,我的灵魂受到拷问,让我看见我只是一个渺小的人,有着人的一切弱点和。
第二十七章(把她丢在了风里)
第二十七章
栖霞镇主街与镇宁公路呈十字相交,是一条蜿蜒曲折向两头渐渐萧索下去的长街。以穿过小镇的镇宁公路为分野,左半段有一座宏大的寺庙,右半段是相对繁华一点的商业街,还有一座电影院。
当船在东九靠泊的时候,我经常徒步行走一个小时的路程,沿着栖霞山脚下那条煤渣路来到镇上。煤渣路连着栖霞镇主街的柏油路,先经过栖霞寺,然后穿过镇宁公路,到右半段上的电影院去看有什么新的好电影上映。
电影院和栖霞寺在这条长街上都是座东向西。它们是我来栖霞镇景仰的两座殿堂。仔细想来,它们代表了两种矛盾的生活态度,一个竭力把光电声色搞得刺激,一个想要在喧嚣的世俗生活包围中求得脱、安详与宁静。
在这小镇上,我受到来自男性本能的诱惑,几乎失掉做人底线。
那天晚上,我在电影院门前遇见一个奇怪的女子,站在影院的霓虹灯牌下,目光呆滞,露出孤苦伶仃的神色。影院一带商铺较多,是小镇最为热闹繁华之处。稍远的地方,商铺灯火渐渐稀疏,小街则显出黑影幢幢的阴森。我在影院的售票窗口买了票,回头看见那女子还站在老地方,没有挪窝。
我留心打量了她几眼,看见她穿着比较乡气,脸盘子较大,下颔骨粗重结实,近耳处有黑红色晕。那是农村妇女风吹日晒所常有的。很明显,她不属于这个小镇。小镇上的女子穿着即使比不上南京城里,还是露出小镇风情。而眼前这个女子,穿着打扮与风情毫不相干,皮肤粗糙似乎表明是农村来的,呆滞的眼神好像更证明了这一点。我猜她的年龄最多二十三、四岁,农村人显老,也许只有十六、七岁吧,谁知道呢?
我捏着电影票,没有马上进影院,而是在这个女子身旁逡巡彳亍,不时瞟她一眼。她也注意到我在打量她,将眼睛定定地看着我,毫无顾忌的样子。于是,我便开口说道:
“喂,想看电影吗?”
她迟疑了一下,不是有什么思想犹豫,而是说话反应迟钝。她说:
“可……以吗?”
“当然可以。”
“没有钱。”
“我给你买票。”
我领着她来到售票窗口,把手上的票又递进去,请售票员给我换两张连座的。我们拿着票,就像两个熟识已久的人那样一道走进电影院里去了。
那场电影演的什么内容,我完全没有印象了。我们坐在一起看电影只是一个形式,内容是谈话。我不停地问东问西。想要了解她是怎么回事。
她的语言表达能力较弱,要说复杂的事情还比较费劲。闹了半天,我所能知道的是,她从家里跑出来了。为什么要跑呢?她家人对她不好。至于怎么不好,那就说不清了。生活里生的事情并不是都有明确的说法。比如说我吧,像我这样一个老实木讷的人,怎么会在小镇上的电影院,与一个三分钟前还素不相识的女子坐在一起看电影?这事要是给了解我的人知道了,怎么能够相信?
我们总算把电影看完,随着散场的人群出来了。她也不问我是干什么的,就跟着我走。我也不知道要往哪儿去,领着她从小街出来拐上镇宁公路,朝着上坡的那段慢慢走去。
在影院里我就拉过她的手。这时候,手搀手就很自然了。她拉着我的手,感觉很亲热的样子。我们就像两个孩子,茫然走在黑夜的路上,谁都以为对方会把自己引到一个从未到过的地方,其实谁都不知道该往哪儿走。
我们在路旁的一道土堰背后坐下来。土堰好像阵地上的战壕,背风,路上来来往往的汽车大灯也照不到。她虽然是一个骨节粗大、口气粗浊的乡下女子,我还是感觉到青春女性的诱惑。我很激动地将手探向她的胸部,那里温暖而柔软。我的手像一只小狐的灵巧尖嘴,叨开她胸前一个衣扣,钻进去。没有束胸,我的手直接抚摸到她的小而结实的。硬硬的在我的手心里一跳一跳的,好像小兔子蠕动的嘴唇又潮又暖。她对我的进攻不加躲闪,温和的笑着。这时侯,她不再显得脑筋迟钝,说起话来也流利了,带着女性把一切托付给别人的信赖。我说:
“我要你。”
“我是你的。”
“我说,我要你。”
“是呀,我是你的人。”
“我是说……”我将手从她的胸前抽出来,朝下伸去。
她轻轻捉住我在她的裤腰上企图进一步的手。仍然微笑着,说:“我什么都随你。可是今天不行。”
我也觉得自己不象话。但是已经做了,免不了问:“为什么?”
她附上我的耳边,轻轻说:“今天我来月经了。不能碰,碰了会倒霉的。”
原来不行的理由并不是“不象话”,而是“来月经了,碰了会倒霉的。”这理由解除了我对自己的谴责,也给我出了一个更大的迷:为什么来月经了就不能碰?碰了还会倒霉?会倒什么样的霉呢?
禁忌有时候最能使人从晕头转向中清醒过来。我陡然现我已经滑得太远,几乎到了收不住脚的地步。要不是她及时用禁忌阻止了我,也许我就要长驱直入,由此掉下深渊,或者背上包袱。我会和一个没有文化的乡下女子厮守终生吗?答案是否定的。那么我想要怎么样呢?其实不待思索,我便看清了自己荒唐下流的面目:我只是要解决自己的性饥渴,就像跟牛丽萍做过的一样。所不同的是,跟牛丽萍的关系,是双方对等的,自觉自愿的。而跟眼前这个女子,如果生了关系,那是建立在期待和欺骗的基础之上。看清楚这一点,让我血涌上来,脸上臊得热。
我开始想:这件事该如何收场。
我问她:“你家住的离这儿远吗?”
“挺远。”
“那你认得回家的路吗?”
“我不回家。”
“不回家,夜深了怎么办呢?”
“我跟你在一起。”
“可是,可是……”
“你不想要我吗?”
如果我在小镇上是有家的,如果我能做得了主,没准我会改变主意,收容这个可怜的智商不高却懂得给人温情的女子。她的语言迟钝只是由于流浪无助的压抑造成的吧?当她处在温情的谈话之中,而不是面对严肃的问题时,她的语言就流畅多了。除了皮肤粗一点,脑筋慢一点,其他一切都是可以改变的。牙齿有点黄,却十分整齐,只要勤刷也是可以刷白的。她的大脸盘儿写满善良和忠厚,甚至也是好看的,只是没有人愿意去现这一点罢了。至于衣服穿得土气,那更不成为问题。
可是想得再多也是白搭。我不能把她带到船上去,我连自己也没有一个固定的所在,我拿什么安顿她呢?
我领着她又回到了栖霞镇上。我们在镇上转来转去,她问我住在哪儿?我不敢跟她说,我是船上的,更不敢说出船名,我怕她会真的找到船上去。我只得一边与她在深夜的小镇上转悠,一边慢慢地表达出让她回家的意思。
她一定意识到我想跟她分手了。这时,她更加依恋我,对我的分手暗示根本不领会。她始终挎着我的膀子,一副粘牢我决不离开的样子。
我很害羞跟她摊牌,那太无情,太残酷了。我只能通过劝她回家暗示我们应该分手了。可是她就是不理解,或者说不理会。我们从电影散场时九点多钟一直逛到十一点多钟。最后,我在一个大院前停下来。这里好像是一个粮库或者诸如此类的地方。我假称要解小溲,让她在门口等我一下,我走到房子后面去方便。她以为我解完小溲还会回来,而我却狠了狠心,从大院里找了一段矮墙,翻过去跑掉了。
回忆这一段令人难堪的往事,我的心像压了铅块一样沉重,我痛感自己的渺小和卑鄙。我是一个偷情的人,做了坏事想到的只是逃避,没有丝毫承担责任的勇气。写到这里,我本能地想抹去这一段,给自己留点面子,但我还是坚持把它们保留下来,因为这是一个人难免会有的丑陋的真实,如果连直面它的勇气都没有,更何谈把它连根儿拔掉。
夜深沉,脚下的地面沙沙响,风吹着我的沁出汗来的脸。镇头上的杂树里突然飞出一只夜猫子,呱地一声大叫,让我惊悚得仿佛心儿被抓去了。我把黑黢黢的房子丢在身后,快步走出镇子。我的右边是连绵起伏的栖霞山,我的左边是河漫滩,远处是航标灯闪烁的大江。
我独自走在前往东九的路途上,黑夜里几乎看不清道路,我是凭着感觉在往前走。我的心里有自责的惭愧和缠绵的哀伤。想起她找不到我时的模样,她的惊惶失措的表情,她的孤独无助的身影,我的心一个劲儿地往下沉。我不是一个道德家,我不想假惺惺地忏悔我所做过的事情,但我一想起这些就感到深深的自卑,我的良心在这样一个夜晚被狗吃了,我的情感被撕裂成片片破絮。
我想,她又回到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电影院门前的情形了。此时电影院的霓虹灯早就熄灭了吧?她一个人站在黑暗里,有谁来把她带走呢?小镇上的深夜是非常冷清的,冷清得令人心里一阵阵凉。虽然还亮着几盏路灯,可是更突显出曲里拐弯的巷道的暗影,这就使景象宛如恐怖电影中的镜头一样了。我和她两个人手拉手,尚且有些心惊,现在只有她一个人,如何担待得起!我忽然想,她的智力迟钝是不是在这样的经验中受到刺激的后果?
我知道她非常渴望温暖。我怀着自私的无耻,曾把一小段温暖带给她。可是对于她来说,这一小段温暖还不如不曾有过更好吧?因为温暖之后,我把她一个人丢在了风地里……
这一个夜晚对于我来说,其实是非常危险的。要知道这时中国正在实行“严打”,我的这种举动要是被联防队员现了,抓去一审,少则拘留,多则判刑年都不足为奇。我没有撞上枪口,纯属运气。而敢在这种时候“顶风作案”,说明我是一个不识时务的人。
马军也不识时务,而且他没有我运气好。他在炼油厂游泳池栽了一个大跟头,这个跟头使他调动回家的梦想彻底破碎,最终付出了顶级代价。
第二十八章(1、八三年)
第二十八章
1983年,船员们休假回来谈论热烈的一件事,是各地抓人的情况。
小不点说:“前天晚上,南京市里开着卡车在巷子里按名单抓人。好多街上的小混混从被窝里被揪出来,押上卡车带走了。”
汪汪说:“我们家乡也抓了一批。有的人根本不知道犯的什么事;有的人犯事已经处理过了,这回又抓进去,理由是过去判轻了。”
木匠万波说:“听说抓得人太多,看守所蹲不下,很快要大批遣送到新西兰去。”
“什么什么?新西兰,那不是外国嘛?”我问道。
“哈哈哈,”万波大笑,为他的话把我绕进去感到高兴。万波卖足了关子,继续说:“不知道了吧?孤陋寡闻了吧?告诉你吧!新西兰指的是新疆、西宁、兰州。就是泛指大西北。劳改犯们到那里去修地球。”
木匠万波一副万事通的样子,说了一大通劳改犯的奇闻轶事。令人叫绝的是他对“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政策的最新阐释:“你们知道吗?号子里流行一句新词儿: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他的合辙押韵的念白,让我们听得都笑起来。
曹志高说:“老万,你就茅厕缸里嚼蛆,满嘴胡吣吧。搁在文革时候,打你一个现行反革命!”
万波亲历文革,心有余悸。曹志高一炮把他打哑了,现场气氛有点沉闷。曹志高用这种办法确立了权威,又不想得罪人,想把气氛重新挑活起来,就说明天要到炼油厂游泳池去游泳。他说:
“我带你们去一次,你们自己就想去第二次。”
我说:“没这么玄吧?在江里游泳不是蛮好,何必跑那么远?”
曹志高说:“你不知道,游泳池可不像江水汤黄,游泳池的水清澈碧绿,一眼望到底。还有,唔,还有……”
曹志高伸长脖子,咽了一口口水,不知道是真的向往,还是故意搞怪。想来下面的情景不错,说到她们曹志高的口材都变好了:
“还有那些穿泳装的少女,身材苗条,体态丰腴,那真是一道靓丽的风景线。她们穿的又少,看哪里哪里有戏,我叫你们大饱眼福!”
木匠万波一直没吱声,这时又冒出话来:“撑死眼睛饿死鸟!这就是大饱眼福。”
包括曹志高在内,船员们又轻松地笑起来。
夏夜的凉风轻快地拂过天篷下的甲板。从甲板上望去,江岸上许多丘陵,丘陵间许多白色的储油罐。储油罐们好比一些巨大的白色坟墓,布满了山间谷地。这座炼油厂地形好像一个八卦阵,虽然来过多次,我还是经常在这里掉向,辩不清东南西北,好在顺着来时的路总能摸得回去。我看见马军的驳船也在码头上卸油。船一靠泊我就上去找过他。他不在,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
大家听了万波的俏皮话正笑,忽然远远的岸边传来一阵摩托车的轰鸣声。一辆三轮挂斗摩托从沿江道路拐上我们前方的码头栈桥,直驶到囤船上,停在马军他们卸油的驳船边。
船员们全都伸长了脖子,看有什么好戏开场。只见从三轮摩托上下来三个人。两个身材魁梧的男人,一个娇小却不失丰满的女人。他们十分小心地上了驳船,把值班的驳船水手叫了出来。
隔得太远,听不清他们说什么,只见身材高大的男人指手画脚,非常凶悍的样子,而值班水手一个劲的摇头摇手,似乎在否认什么。那男人指定了值班水手,问那同来的女人,女人也摇头。那两个男人才稍稍收敛了气势。
我和曹志高觉得情况严重,因为是马军的驳船,便急忙前往实地看个究竟。原来两个男人是炼油厂保卫科干部,要找的人果然正是马军。据这两位保卫干部说,马军“耍流氓,跑了!”
“既然跑了,怎么见得是马军呢?”
我们问那跟保卫干部一同来的女人。这女人近看岁数不大,也就是个二十多岁的姑娘。她说是马军在审讯时自己交待的。
原来,马军游泳时在水里扎猛子不老实,用手摸了那个姑娘的大腿,她嚷叫起来,泳池边值勤的老头听见了,把马军提溜了上去,让姑娘陪着一道,送进了炼油厂保卫科。保卫科干部审问了马军的姓名,船名,然后把他晾在一边,详细询问被摸的姑娘当时情况和过程,仔细地做笔录。马军靠窗坐在审讯员背后的一条长椅上,他越想越怕,联想到最近正在进行的“严打”,恐惧突如其来地攫取了他的心。他悄悄拔开窗子的插销,突然跳出后窗,逃跑了。
保卫科干部开始并不相信马军说的是真姓名、真单位。他们带来了那个在水里被摸了大腿的姑娘,准备来个现场辩认。当他们现驳船上确实有个叫马军的,而且从下午离船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基本上可以认定,从保卫科里逃跑的人就是马军无疑。
马军赶上“严打”风头,做出这等掉链子事情,可算他倒霉透顶!保卫科干部走了以后,我和曹志高一直在驳船上等他,等他什么时候回来。上半夜过去了,马军一直没有回来。过了午夜,天上下了露水,我和曹志高坐在露天里感觉寒凉,就回船睡觉去了。
炼油厂离东九不远。第二天我到东九去借书,在图书室意外地见到了马军。一夜过来,马军明显地瘦了一圈,人也苍老了几分。他见了我,一把将四根手指压在嘴唇上,示意我别声张。
我悄声问他:“你怎么在这里?”
马军说:“我也不知道该去哪里。”
我问他:“你怎么搞的?”
马军说:“我是无意的。我闭着眼睛扎猛子,谁知道会碰上那个扫帚星。”
我说:“那你不会跟他们说清楚,要跑什么?”
马军说:“这事能说得清楚吗?而且,现在到处都在严打,我是倒了血霉了……”
我说:“那你今后怎么办呢?”
马军出深长的叹息:“我也不知道。”
马军坐在图书室的旮旯里,不敢随意走动,怕有人认出他来报告公安局把他逮去。他告诉我,昨天晚上他们已经来东九搜寻过他。他当时就睡在图书室靠墙的那圈弧形座位上。那些人从图书室外走过,手电筒的亮光射进窗户,与他仅仅只是一层铁皮之隔。他当时紧紧贴着墙壁,闭着眼认定要被逮住,可是他们竟然没有现他。
我瞅了一眼图书室墙壁上镶嵌的那些窗户,它们已经十分老旧凋敝,马军可以不费事的弄开它,从那里自由来去。但是,图书室要是少了书,岂不是又添一项罪名?虽然他哪里有心思看什么破书!
我劝他还是主动去把问题讲清楚。这事也许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马军坚决不肯,他也听说过那个配“新西兰”的传闻,他害怕被流放到天涯海角。
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我也没有什么好主意。我从船头跑到船尾,从东九食堂给他买来了馒头。他一边狼吞虎咽,一边问我借钱。说打算从东九走到栖霞镇,坐公交车进城,然后回家。我身上只有一块几毛钱。从南京到马鞍山车票八毛,加上公交车票也够了,便一齐都给了他。
马军吃饱了馒头,准备离开东九,在下船的舷梯上,最害怕生的事还是生了,船队政工组的人现了他!
他们把马军重新带上东九工作船。我看见马军被挟持进了三楼的一间办公室,便也跟了过去。在船队政工组门外的船舷旁,我装出不在意的样子扒在栏杆上,朝岸上张望,耳朵却在听着身后生的一切。他们审问了事情的前后经过。我以为他们会本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方针,加以内部处理。可是没想到,政工组长拿起电话机要通了栖霞山派出所。
他们要把他交出去!
我看见马军细小的疃孔里射出狼一样绝望的光芒,面庞透出青灰色的死相。
马军以上厕所为名,第二次逃走了。这一次他逃进了东九船底下废弃的机舱。机舱很大,里面乱七八糟,到处是生锈的铁件。人们猜不透马军会做出怎样歇斯底里的举动。所以明知道他很可能就在机舱里,却只在比较亮堂的地方看了看,喊了几嗓子。并不敢认真地到每个角落去搜查。他们估计马军没有走远,因为从东九到岸上要经过一段较长的栈桥,如果他从那栈桥上经过,肯定会被人看见。于是派人把住从东九登上囤船的那架舷梯,截断他从6地逃走的通道。
第二十八章(2、往哪儿逃?)
马军在机舱早已冷却的锅炉后面一直等到中午。趁着午睡时分,他悄悄地越过船舷,爬上了一条靠泊在东九外档的长江2o66号顶推船。他在船上无处藏身,于是爬到了轮船的驾驶台顶上。用一人多长的船名灯牌为掩护躺了下来。
午后的骄阳炽热地烤着船顶甲板。马军苦熬了一个多小时,好不容易等到长江2o66号离开东九开航。一阵江风吹来,令他感到少许凉意,也许还有一点欣慰。不幸的是,就在这时,东九船头调度室里的调度在望远镜里现了他。
调度立即通过升高频无线电话通知了长江2o66号驾驶台。于是,上来几个棒小伙子,拽得拽、扯得扯,如狼似虎地把他押下了船顶,并且给他上了绑,几个人把他摁住在吸烟室,轮船重新又回到东九。
这一回政工组的人对他不再等闲视之了。上厕所撒尿?你就撒裤子里吧!他们气势汹汹一溜风地把他从顶推轮上押解回来,摁倒在办公桌下,拿出电警棍来,教训他要老实一点儿。
马军被这阵势吓住了。为了免遭皮肉之苦,人家要他怎样就怎样。他的头低得差不多钻进了裤裆。
由于马军交待了谁给他买的早饭,我在东九也被政工组的人截住,带往另一间办公室。他们指着我的鼻子问:“你为什么不报告?你还给他买馒头?你这是包庇窝藏罪,你知不知道?”
我这时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微笑着对他们说:“那你们就把我送到新西兰去吧!”
林队长来了。他一定是听了别人的报告,看我的眼神有些怪异。他问我:“马军交待了你,你恨不恨他?”
我说:“我能理解。”
林队长又问:“他出卖了你,你也不恨他吗?”
我说:“他被吓晕了。”
林队长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背着手走了。
政工组的人又审问了一番锚机玻璃的事,还是没有得到任何结果。他们凶巴巴地训斥了我一通,竟然把我放了。走出政工室的时候,我有一种虎口脱险的感觉。
马军是被派出所干警用三轮摩托车押走的。他被戴上了手铐,坐在车斗里。因为他已经逃跑过两次,干警们怕出意外,一个小个子干警与马军一道挤在三轮摩托的车斗里,那情形好像马戏团的一只猴子骑在羊的脖子上。马军非常受罪地尽量往前挤,身体憋屈着,脸色涨得像猪肝。因为身体受到挤压,加上心理负荷太重,我看到他的额头上冒出涔涔汗珠。
看热闹的人站在东九的船舷上目送马军离开。马军走过东九船舷时看见了我。他的眼神是复杂的。我从他的眼神里读出,他为说出我给他买馒头的事而惭愧,但他没有交待我送他一块多钱的事。我知道:说出来的,那是不得不说的秘密,是人在仓皇之下紧急避碰的非自主反应。我完全原谅了他。
那辆押着马军的三轮摩托车在堤岸的黄土路上扬起一阵烟尘,拐上栖霞山脚下的那条煤渣路。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三轮摩托车颠簸起伏,好像一艘小船破浪前进。经过一座小规模的铅锌矿,最后驶进栖霞镇方向渐渐稠密起来的民居里去了。
几天后我们得知:经过简单的审讯,马军被处以刑事拘留十五天。这在当时应该说是一个不重的处罚。听说派出所到船队来调查马军有没有其他案底,还打电话到马军家乡派出所询问了,马军历史清白,没有不良记录。
拘留期十五天没满,马军就出来了。他是站着进去,躺着出来的。听说他的脾脏被人打破了,差点儿为此送命。打他的人是狱里的牢头,一个非常凶蛮残暴的家伙。他打人只是为了泄,为了好玩。他看见马军宽肩长腿,模样儿不错,一时情痒难熬做出轻薄举动,马军哪里受过这个,严辞抗拒,被一脚踹在腰上,踢破了脾脏。牢头还不许马军哼唧,直到同监房的人看见马军快不行了,怕受连累,才报告了看守。
马军事件之后,有一回船上开会,政委左拐子对年轻水手们说:
“你们要吸取驳船队马军的教训,不要眼馋岸上那些男男女女的生活,那种生活不属于你们,你们不要想去瞎掺糊。”
左拐子这番毫无人性的话,连一点起码的政策水平都没有。引起我们几近生理上的反感,更不要说去思考它。但是在严峻的现实面前大家都敢怒不敢言,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与左拐子辩一辩是非。也许,并非完全因为怯懦,有一股浓烈的自怜情绪使我们变得软弱无力。
那天吃过晚饭,上岸散步的水手们回来哄传,岸边有一个淹死的死尸。于是大家都跑去看。我是憎恶看见死亡面孔的,但是出于观察有助于写作的目的,也跟去了。
在码头下游的滩涂上,被河水冲到岸边的那具尸体已经高度腐烂膨胀。只看见一堆破布似的东西,看不见死尸的脸。我害怕恶心,不敢细看,但是不细看就等于什么也没看到。我屏住呼吸,定睛向那已经有些气味传来的地方看去。突然,我明白为什么开始没有看见那张死尸的脸了。因为,那张脸颜色跟河滩上的烂泥一般,已经泡得有笆斗大,跟身体一般粗细,扁平得失去了任何线条。
死亡在我心里引起的感情,是惊悸夹杂着恐怖。我退到江堤顶上齐腰高的筑墙后面,企图以钢筋混凝土的坝墙来做掩体。在这里我等待余兴未尽的曹志高和牛丽萍他们看完后上来。
夏日的太阳也如我一样躲藏在阴霾之中,从云缝里闪出紫色的金光。大江上下一派肃穆,有几只江鸥啾啾地唱着哀音。当夜幕就要降临之前,终于有一辆警车开到江边。看见下来一些人,用一只黑色的袋子把那个令人愁惨的死尸运走了。
生命是宝贵的,死亡让活着的人感到人生无常。
活着是美好的,尽管有些艰难、暗淡或忧伤。
生活无论有多少狰狞与丑陋,只要我们睁大眼睛仔细看,美好的事物几乎无处不在。
第二十九章(1、我的裤头)
第二十九章
长江在江阴鹅鼻嘴以下骤然开放成一个喇叭形,到了南通狼山已然两岸茫茫不可互见。不急不徐的江水愈平缓,显示出宽广恢宏的气度。长江奔流到海的这一段又叫扬子江,由“洋子”一词转形而来。就像高原上的湖沼取名“海子”,平原上的大江宽广无边,也是当得起“洋子”称谓的。“海子”得名是因为水之蓝,“洋子”得名是因为岸之宽。江阴鹅鼻嘴以下江段除了江水汤黄一如既往,就其宽广无边的模样来说,起码从目力上已经与海洋一般辽阔了。
长江2o57号在江阴的澄西船厂进了船坞,目的一是为了解决螺旋桨尾轴漏油的问题,二是为了在烟囱上焊一个新的永久性标志。
随着长航分局转变为船舶公司,我们所属的单位有了新的企业属性。那个新的永久性标志是一个蓝色的c字里驶出一只船的形象。像过去旧军队反正,改旗易帜,我们船上这个新标志令我们眼前一亮,有一种焕然一新的感觉。新公司新气象,我们每人到一套新制式的米黄|色船员制服,这套制服的特点是包括一只大檐帽,帽徽上的图案嵌着一只铁锚。
我最喜爱的高尔基小说《人间》,封面木刻上少年主人公,就戴着一只帽舌低沉的大檐帽。戴大檐帽的少年穿一件俄罗斯风格的圆领衫,将外套搭在肘弯里,英姿飒爽走向人间。我非常景仰主人公那种自然不羁的风度。现在我也有了一顶大檐帽,虽然帽舌的倾斜程度不及我心仪的样式,但是大檐帽本身让我有一种梦想成真的感觉。
青年对服饰的偏好是精神崇尚的外在表现。大檐帽让我在与自己崇尚的英雄之间找到了连接点。
在澄西船厂修船的日子,是我的水手生活里最阳光灿烂的日子。那时候,我们有机会天天下水游泳。游泳从跳水开始,站在高高的漆成天蓝色的船坞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