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试谁有胆量从这不亚于十米高的跳台上跳下去。
小不点这时候显示出他的顽皮本色。当我和曹志高既想逞一时之勇又畏葸不前时,小不点却二话没说,一个筋斗扎进江水里去了。毛红光嘴巴上不甘示弱,真往下跳也含糊。闹了半天,我们几个只敢跳个“冰棍”,――双脚并拢,捏着鼻子,笔直地跳下去。
小不点却越跳越勇,竟然跳出花样来。只见他往前一纵身,像飞机一样在空中展平了身体,等到快要接触水面的一刹那,才把头一低,身体一躬,巧妙地钻进水里去了。我知道这是相当危险的动作,要是身体平拍在水面上,那非拍坏了五脏六腑不可。
曹志高跳不了优美的动作,就表演出怪相。他从船坞台上瞟一眼裙裾飘飘的牛丽萍,(此时牛丽萍正站在被船坞高高地托出水面的长江2o57号上,斜欹着船舷栏杆,笑眼弯弯地看着我们这群争强斗勇的好汉们。)曹志高高声喊道:“oothree,爱情万岁!”伸出胳膊肘向前,摆一个英勇就义的姿势,把腿一绻,跳了下去。他的上半身很英勇,可惜下半身腿没有伸直,像小鸡爪子似的勾勾着,暴露了他的胆怯,令旁观的我们全都哈哈大笑起来。
牛丽萍也禁不住咯咯地笑弯了腰,她那圆鼓鼓的腰身仿佛要从裙子里冒出来,笑声活像一只母鸡。
我们纷纷跳下水,拼尽力气向江心游。因为我们看见有一支拖轮船队正从下游向上驶来。我们的目标是挂在拖轮后面的驳船上,让它带着我们逆水而上,然后再游回来。
洪水季节,水的流很快。要想顶住水流逆势而上,几乎是不可能的。我们只能随波逐流地一边下漂一边横游,等拖轮船队的拖头过去之后,一阵猛游,接近了水泥壳船体的驳船。靠近驳船时,江水流得更快,可以看见湍急的水流在船体上擦起白光,像一群群争先恐后的老鼠一样刷刷地溜过船舷。在船舷上悬挂着一些报废的汽车轮胎,那是靠码头时充当缓冲的靠垫,它们挨着水面,激起浪花,溅出白色的飞沫。
转眼之间,我就够着一只轮胎,紧紧地抱住了。顿然,我放松努力,可以让拖轮带着我走了。这时,我猛然感觉有人扒我的短裤,力量之大,好像一下子要把它撸了去似的。我急忙腾出一只手来,揪住快要滑脱的短裤,同时意识到是湍急的江水在作怪。
“呵呵,这狗娘养的!”我大声笑骂道。看见曹志高、小不点和毛红光也都各自抱住了一只轮胎。他们也遭遇到和我一样的窘迫。
曹志高这个凡事总喜欢闹出一点儿绯闻的家伙,大声地对我们喊道:“我的裤头,我的裤头,被水冲跑了!”
我和小不点、毛红光等人一边拽着自己的裤衩,一边哈哈大笑。
我们被拖轮船队足足去有六七里远,然后一齐松手,顿时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眼看着船队迅驶远了,我们才心甘情愿地被水流冲刷着重新游回到船坞这边来。
曹志高赤条条,精光光,让我们见识了什么叫浪里白条。他在船坞下遮遮掩掩,想上船又怕碰见了牛丽萍,只好伏在水里,不敢上来。我们要他讲为什么他没有像我们一样抓住裤衩?曹志高描述他在那关键一瞬间的心理活动,说:只是一念之差,想要试探一下这风马蚤娘儿们一般的水流究竟有多大能耐,稍一迟疑,裤衩就被水流剥去了。
小不点说:“你是想像有一个小娘们儿扒你的裤子呀。”
曹志高脸色红润地说:“那倒不是。”
毛红光说:“你是要享受让水流直接搔着卵蛋子痒呵吧?”
曹志高得意道:“你还别说,那种感觉真是别有一番滋味。”
我们笑闹了一回,曹志高免不了求我们给他拿裤衩来,好让他不至于像个脊椎动物似的上船。我们爬上船坞,不肯好好地到船舱里去给他拿裤衩,只是顺便在船坞上找到一件工作服,给他扔下去。曹志高从水里捞起那件飘在水上的衣服,像系围裙似的扎在裆前,瞅一瞅牛丽萍不在甲板上,迅爬上船来,逃进自己的舱里去了。
第二十九章(2、买菜)
水上生活的奇特场景给我留下很深印象。
船修好后开到安庆,靠泊在市区下游的石化码头。我们开着救生艇到振风塔下集贸市场去买菜。
救生艇像个乌龟壳,上面有个坦克顶部一样的了望塔。救生艇重载水线以下漆成白色,水线以上舱壳和舱门盖漆成橙黄|色。据说救生艇盖上石棉夹层的舱门盖,可以在一片火海中穿行十五分钟,里面的温度不至于让人送命。
“十五分钟,多大的火海也跑出来了!”汪汪说。他把半载身子露出了望塔外,用脚踩着舵轮。
我和木匠万波站在救生艇两边,脚踩着白色的一尺宽小艇边缘,身欹着橙黄|色救生艇盖,手抓住舱壳上那圈铁条。
说救生艇能在火海中穿行的是木匠万波,这时候反过来讥笑汪汪的也是木匠万波。他说:
“你当是消防演习呀!等你放下救生艇,盖好舱盖,动机器?只怕你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整个油船就‘嗵’地一声,上西天报到去了。”
汪汪被木匠万波抢白得直眨巴眼睛。好在他是一个好脾气的人,并不把木匠万波的轻蔑嘲弄看成多么严重的事情。
轮机部机匠老枪是唯一耽在救生艇肚子里的人,因为他要照管机器。这时从舱口露出他的老树桩子似的脑袋,不知道对谁牢马蚤似的说:“你们以为每月15元的津贴是好拿的?明着说是保健补助,其实是保命补助。”
“不过呢?油船真正出事也是极少的。”汪汪宽慰大家似的说。看得出这也是他的真心话。
我从救生艇舷边一跃上了艇壳顶上,盘腿坐稳了,在心里算一笔账。我目前每月收入构成是:工资41元、奖金5元、油船津贴15元。共计61元左右。这油船津贴15元所占比重确实很大。工资单上写的是保健津贴,是不是还含有生命保险的意思呢?机匠老枪说的话,我从没有想过。他提示我留意事物表象之下的意义,也许那被人忽视的才是本质的。
老枪总在一些出其不意的场合说出一些意料不到的话,给我留下深刻印象。
振风塔在我们的视线里越来越高,终于耸立在头顶之上,需要仰视。我们在振风塔下的码头上系好救生艇,来到安庆的水产菜市。
菜市场到处湿渌渌的。我和汪汪抬着筐,跟在木匠万波和机匠老枪的后面,买菜。船员们一般轮流买菜,每月两人,驾驶部轮机部各出一个。遇到放救生艇、抬菜之类的事则每个人都有义务帮忙。
这个月轮到木匠万波和机匠老枪买菜。万波能说会道,加上老枪配合默契,他们跟卖菜的侃价,唇枪舌剑,有来有往,搞得有点热闹。汪汪和我是帮忙的,我俩都不善言谈,抬着菜筐子跟在他们后头,看不买票的活报剧。他们一般只光顾女人的菜摊子,对卖菜男们是不屑一顾的。有时候,他们搞得太荤了,不想让我和旺旺白看,就借口筐子太重,让我们歇了筐子,在一旁等候。他们侃好了价,招手喊我们过去,再把菜装进筐里。或者,他们自己就把菜拎过来了。
我站了一会儿,现十几米开外的地方有一间门脸不大的小书店,我跟汪汪打了个招呼,便一头钻进书店里去了。
书店里光线昏暗,却是敞架售书,可以自由翻阅。我看见有一套上、下卷的《莫泊桑中短篇小说选》,翻看了几页,爱不释手。
不知什么时候,木匠万波他们已经买完了菜。汪汪过来喊我了。我盯了一眼书价,定价二元。我的口袋里只带了几角零钱,就问汪汪带钱了没有。
汪汪很爽气地借给我二元钱,对我花这么多钱买书表示遗憾似的叹口气。木匠万波看见我买了书,好像看见我把钱扔进了水里,带着鼓励一个孩子点火烧房子那样的表情,说:“不贵,不贵。”机匠老枪把我的书拿过去翻了翻,脸上的绉纹折子一点点聚拢来,然后有点儿严肃地说:“唔,爱百~万\小!说。百~万\小!说好啊――”
我有点儿看不透老枪这个人,他就像我们脚下的大江,看上去没有什么特色,但是真正的内涵你永远无法吃透。当我在人间阅历久了,见过更多的世面和人生,我慢慢悟到,这种人在我们的生活中就像面包里的盐,饮料中的酒,是使生活有滋有味,使思想酵的元素。
船员们的生活虽然单调,情趣却不呆板。他们美化环境,受到条件限制,无法铺张。但是就在非常简陋,极其寒碜的局面下,营造出来的格调也是很高的。
甲板上,船员们用废弃的油桶盛土养了几种花。其中一只桶里种了一篷葡萄。葡萄根扎在铁桶里,土壤不够肥沃,结出的葡萄又小又酸。然而尼龙绳扯起的葡萄棚却是好的,虽然枝叶也不甚茂密,总算在钢铁的岛屿上有一片植物的荫凉。
还有一只油桶变做水缸,养了睡莲。睡莲的油绿的叶子带着一点紫气,静静地飘浮在水面上,有的叶子还没有舒展开,在水面下蜷曲着尖尖的小角,像母腹中的胎儿。偶尔有一两条小鱼从黑色的水之深处钻出来,在睡莲的茎上轻轻一吻,倏然窜走了。……我曾在细雨蒙蒙之中,撑把小伞细细端详这盆露天的睡莲,恍惚中它们好像醒了过来,碧绿的叶子更加油亮了,贴着水面仿佛睁开的眼睛。钻出水面的是睡莲将开未开的花朵,好像这家人家的长女,亭亭玉立,惊讶地打量这个没有阳光却也白昼如新的天空。
我时常在细雨蒙蒙的天气里,独自站在天篷下的甲板上,观赏油桶里的植物和小鱼,眺望远岸如烟如幕的风景,那种凄清忧郁的情调让人有点儿着迷。
在家养伤的马军给我来信,丁巴子跟人打架,不幸挂了。
第三十章(1、谢宛儿)
第三十章
“挂了”这个词跟我的两个好朋友性命相关,让我一想起来就非常沉重。
如果说“挂了彩”或者“挂了花”,那只表明受了伤。而简单一个“挂了”,没有任何附加,则表明这个人已经与这个世界彻底拜拜了。这也许是我们那个地方在街巷打群架的混混们特有的表达方式吧?丁巴子挂了,使我非常忧伤。他那热闹的小屋曾经留下我温暖的青春记忆。而这一切随着丁巴子的死亡烟消云散。
接到马军的信不久,我又回到了家乡。
并不是要为丁巴子送丧,因为马军给我来信时,丧事已经办完了。回家只是可以更详细地打听一下丁巴子“挂了”的有关情况。另外,促使我回家的原因还有一个,与死亡的黑色气息迥异,那是一件粉色的带着人间四月里豆花香气的事情。两件事奇怪地掺合在一起,令我有一种生死无常的魔幻感觉。
那是件什么样的事情呢?说白了,是母亲想让我回家,她说: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我去做。
3月7日是谢宛儿的生日。这么私密的事情母亲是怎么打听到的呢?反正我没有跟母亲说起过。
母亲有机会跟谢宛儿交谈想来不多。谢宛儿到我家来交还我给玉茭的礼物是一次,在去南京治疗眼疾回来的车上是一次,以后还有过一两次。不知是哪一次,母亲跟谢宛儿唠得投机,竟然有心了解了人家的生辰八字,并且很留心地记住了。她让姐姐给我写信,无论我有什么原因走不开,务必在这个日子之前回到家里。因为母亲要送谢宛儿一件礼物。
母亲是不是脑筋出了问题?当然不是。从姐姐写来的信中我知道,在母亲的伤眼肿痛难消的时候,谢宛儿曾到我家来给母亲送过一种叫“冰敷散”的中药。谢宛儿父亲是业余民间中医,那是一个脾气极好,有点儿幽默的秃顶男人,懂得不少偏方。母亲用了他的药,伤肿的眼睛果然好得快了。
母亲要送谢宛儿的是一个银饰挂件。谢宛儿属蛇,这个银饰就是一个漂亮的白蛇,它用一根细细的银链吊着,戴在脖子里一定很好看。母亲说,她不知道谢宛儿家住在哪里,这件事理所当然应该由我来做。
我嘲笑母亲道:“连人家的生日都打听的那么清楚,家住哪里反而不知道啦?”
母亲恨恨地笑骂道:“养你这么大,替我做这点事就费劲吗?”
我知道母亲的本意,只是母亲不说,我也不点明。我按照母亲的吩咐去做就是了。
来到谢家的时候,谢宛儿惊讶地轻轻“哦”了一声,像小猫被烫了爪子,但却是愉快的。她的眼睛像万里无云的蓝天,晴朗得没有一丝云翳,脸色是熟透的六月麦地,闪耀着灼热的麦芒一样的光辉。那种热情就像拂过田野的一股暖风。她说:
“你回来啦?杨光。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没顾上回答她的问题,先叫了一声“谢叔叔好。”
秃顶男人从谢宛儿身后朝我投来意味深长的凝视,脸上浮起一丝微笑,他干咳了两声,说声:“好,好,你们聊,你们聊。”自己撩起印着蓝碎花的布帘,钻进里屋去了。
他把堂屋留给了我们。
谢宛儿又是让坐,又是沏茶,又是拿瓜子,忙乎了一大气,才定下心来坐在桌子旁跟我说话。
我坐在她们家吃饭的四方桌旁,谢谢她给母亲送药的事,她含笑把盛着瓜子的果碟朝我推推,说:
“吃瓜子。”
吃瓜子的样子多么轻浮琐碎啊,我微笑着坚决不碰那碟瓜子。我说:
“我母亲本来要亲自感谢你的。她让我代话,你真是帮了大忙。”
谢宛儿又笑,抿着嘴的样子好看得让人心里愁。她说:
“喝茶。”
我端起茶杯来抿了一口茶水。那茶水里放了糖,甜得出乎意料,让人心里一紧,好像中了毒一样。谢宛儿,你为什么要在茶水里放糖呢?你不知道我对你的感情正像这茶水中的糖吗?你不如就沏一碗糖水,或茶水,免得我尝到了茶味就尝到了糖味,想起了糖味就想起了茶味。它们掺合在一起,简直就是有毒的呢。
谢宛儿并不知道我此时的心思,她低着头盘弄着一只钥匙扣,把那上面的钥匙弄得哗拉哗拉响。
我拿出母亲给她买的银挂件,说:
“哎,我妈知道你的生日呢。她给你买了一个小玩艺。”
谢宛儿欣喜地接过那件物品,爱不释手地端详了一遍,又拎着挂件项练的两端,双手放到耳朵下,让小蛇呈现在脖子里,对我说:
“好看吗?好看吗?”
我的目光完全被她那快乐迷人的面容吸引了,小蛇挂件一点儿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那富有感染力的表情,在那一瞬间,俘获了我的心。
第三十章(2、丁巴子)
从谢宛儿家出来,迎头碰上了马军。
马军表情阴郁,过去那种又高又帅的劲头全然不见了。他在看守所被打坏的脾脏摘除了,身体好像撒了气的皮球。他正要拐进一条巷子,若不是我主动招呼他,看样子他打算装着没看见我。
“嘿,马脸。”我大声招呼道。
“哦,你回来了?”马军淡淡地说。
“嘿,怎么啦?哥们。”我看出他不高兴,捣了他一拳。
“我在信里给你道过歉了。”马军说。
“说什么呐!我根本没介意。而且他们也没把我怎么样。”我说。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马军问。原来他是嫌我回来没有第一时间去找他。
“瞧你,什么时候这么个臭德性了。这不才回来嘛!”我说。
马军听我这么说,脸上的表情才好看一些。
我们沿着那条上坡路慢慢地往前走,经过那座底层开有一个门洞的楼房,不约而同地朝那边看了两眼。想起楼房后面就是丁巴子的小屋,过去我们一回来总是跑到那儿去的。如今我们再也走不进那个小屋,看不见那些青春洋溢的面庞了。
我问马军,丁巴子怎么挂的?马军说,详细情况不太清楚,他只是听人传言,丁巴子那一架打得很牛,一个人对付一群人,简直有点儿楚霸王英雄盖世的味道。出丧那天来了很多人,现在道上混的哥们说到丁巴子,无不带着敬佩的口吻。丁巴子生前默默,死具哀荣,这是我没有想到的。
回想以前,我跟丁巴子常常一道去练习散手。地点是家门口我们上小学的那所校园。薄暮时分,我们兴头头地走在去小学校的路上,嗅见路旁卤菜店里飘出的酱肉香气。
小学校操场上,过去熟悉的小树已经长大成荫。丁巴子脱下那件尖领上缀着“绿宝石”有机玻璃纽扣的花衬衫,露出浑身的腱子肉。他会散打,摔跤的功夫也不错,他说要教我,其实是让我给他当陪练。常常是我刚从地上爬起来,又叫他掼倒了。
我对照拳谱偷学了初级醉拳,有一回打给丁巴子看。丁巴子看着看着就笑了。说你这玩艺儿要能打架,狗也会耕田了。我不服气,在他面前虚晃一招,还没反应过来,人就扒在地上了。丁巴子哈哈大笑道:
“练武不练功,到老一场空。你瘦得像根芦柴似的,脚下无根哇。”
那次回来,我跟他把电影《少林寺》看了六、七遍,我是看着过瘾,把那主题曲记得滚瓜烂熟,而丁巴子却把里面许多动作都学会了。晚上在小学校里打把式,丁巴子特意剃了个光头,耍起武来竟然跟电影上的小和尚一个模样。
丁巴子小屋因为时常有青年男女聚会,渐渐成为附近有点名气的场所。除了我们见过的李容、刘莉、赵小胖等人是丁巴子厂里的同事,还有一些社会上的青年也混杂进来,时间长了就难免闹矛盾。
丁巴子与好几个女孩有一腿,像他这样的“坏蛋”竟然逃过了公安局严打“拉网”,真是奇迹。究其原因,主要是丁巴子人缘好,做事“大肚子放屁――胎气!”不仅与邻居关系不错,所有跟他做过偷鸡摸狗勾当的伙伴都信赖他。有些事估计公安已经抓到线索,他就跟当事人打招呼,要他们把事儿的缘起全推在他丁巴子头上,由他一个人跟公安去说,这样避免众人说法不一,结果什么都暴露的下场。
丁巴子被公安问过几次,竟然没出什么纰漏。
出事是因为李容。李容一边跟丁巴子打得火热,一边跟另外一伙青年勾勾搭搭,有点不清不楚的。也是合该有事吧,这一天丁巴子带她到采石矶去玩,回来的路上跟另一伙人碰上了。那边有七、八个人,这边只有丁巴子一个。
话不投机就交上手了。丁巴子不愧是练家子,一个人面对七、八个竟然毫无惧色,他背靠一面墙,杜绝了身后的偷袭,上来一个放倒一个,不多时竟然打趴下所有的对手。
丁巴子太牛了,他不能不感到骄傲。他站在一圈倒地的手下败将们中间,叉开双腿,像站立在大地上的提坦那样,喝令对手讨饶。
这时,一个小个子对手从他身后爬上来,一个恶狗掏档,死死地攥住了丁巴子的男性命根。丁巴子嗷地叫了一声,就滚倒在地。
众人看见丁巴子倒了,一个个重新爬起来,一阵乱脚踢踹,带着复仇的烈焰,可怜丁巴子那张脸分把钟时间就变成了一团大酱。
李容站在一边嘶哑着嗓门叫:“别打啦,别打啦。”
一个男人说:“再叫,再叫连你一块揍。”
李容哑了,只有默默地流泪。
丁巴子打架的精彩场面成为一段传奇,后来我不只一次地听人们谈起。人们好像并不惋惜一个生命的消失,而是对那种胜利与失败的翻转,喜剧与悲剧的掉换显示出浓厚的兴趣。所谓迭起指的就是这种戏剧性场面吧!
马军也向我讲述了一遍丁巴子被人打死的经过。他的讲述拖沓、含混、冷冰冰的,跟他的情绪吻合。我听得郁闷,就掉换一个话题,问他调动回家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我记得我们毕业分配的那一天,马军就说要调动回家,为此他甚至不在乎被分到驳船上。其实他只要稍做争取,分到一艘顶推轮或油轮都是不难的。可是他把全部赌注都押在调动回家上了,结果是这事迟迟没有结果。马军说:
“上次差不多已经办成了,结果接收单位一把手出事了。最后一刻功亏一篑。现在又联系了一家,大概能成吧?”
我为马军祝福,说:“你是应该早点调回来,驳船那么寂寞,哪是年轻人呆的地方。”这话一说出口,我就想起曹志高说的好听话,不禁有点后悔。
果然,我的话可能触动了马军的某一根神经,他的脸色更加阴郁了。
第三十章(3、李代桃僵)
过了一天,谢宛儿到我家来,她来谢谢母亲送她的挂件。
谢宛儿把那个挂件系在脖子里,显得妩媚喜人。她的到来可把母亲高兴坏了。她拉住谢宛儿的手,一个劲地当面夸奖她:“这丫头心肠好。”
我觉得母亲真不会说话,夸人一般都说漂亮呀、聪明呀什么的。心肠好是说给我听的吧?
母亲看我脸色不佳,知道自己喧宾夺主了,就主动退居二线,说:“小谢呀,中午在我家吃饭,我买菜去。一定不能走。一定呀。”
母亲拎着篮子出门,我和谢宛儿坐在饭桌的两头,一时间谁也没有话。这时,我倒巴望母亲在场了。母亲那些絮絮叨叨没用的废话起码可以填补时间的空洞。
谢宛儿沉思了一会,话题还是从玉茭那儿引出来:“你知道吧?玉茭她家人给她介绍了一个对象,听玉茭的口气,并不满意。”
“哦。”我说。
“那人是一个司机,开卡车的。”谢宛儿又说。
“唔。”我说。
“你什么意思呀?”谢宛儿笑道。
“四个轮子一把刀,白衣战士红旗飘嘛。好哇,还能有什么意思?”我说的这些是当年最吃香的职业。
谢宛儿却不同意:“不是你说的那样。要看人!”
“看人还不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睛。”我说。
“切,你真气人。”谢宛儿把小嘴撅了,头向外扬,眼睛却还瞟着我。
我心想,玉茭满意不满意那人跟我还有什么关系呢?不过我还是暗暗感谢谢宛儿把这事告诉我。任何有关玉茭的信息对我来说虽然没有用,但还是宝贵的。
谢宛儿提出要走,我说你是来跟我母亲道谢的,你还是当面跟她道别吧。谢宛儿的脸色又亮了起来。她知道我喜欢她留在这儿,就搬出她在小学教书和孩子们打交道的情况来说。我也说了说船上的生活情形。
话一多,时间过得就快了。母亲回来,说什么也不让谢宛儿走。谢宛儿只好留下来,到厨房去帮母亲理菜,跟母亲说些家常话。
母亲做的饭菜对一个游子来说永远是最香的。不知道这顿饭给谢宛儿留下怎样的印象,我后来写过一篇叫做《家常饭》的短文,记叙母亲做的饭给我的感受,其中有几句是:
“久在外面的世界闯荡,也吃过七碟八盏,大鱼大肉;也吃过清水煮面,鸡杂狗碎。各种吃的情景掠过心头,各各别有一番滋味。然而,滋味最美,令人熨贴,荡起心潮,刻骨铭心的,是浪迹天涯,久客归乡吃到的第一顿家常饭。
“这也许是一顿有着七、八只小菜,算不上丰盛,可也还精致的‘接风家宴’,之所以可贵,是因为所有的菜都是久违然而熟悉的老朋友。但是,也不必这般铺张,往往一只非常简单的小菜,譬如韭菜炒鸡蛋,就会令你真切地感到你又回到了家。……”
那天是不是有韭菜炒鸡蛋我忘记了,七、八只小菜大概是有的。哥姐们都没有回来,只有上学的小弟在家。母亲一个劲地拥撮着谢宛儿吃菜,谢宛儿笑盈盈地说:
“谢谢,谢谢。我自己来。”
不知怎么搞的,谢宛儿的念头又跑到了玉茭身上。谢宛儿忽然说:“到你家来,我跟玉茭说了。”
母亲说:“你别跟她说呀。”
我问:“玉茭怎么说?”
谢宛儿说:“玉茭没说什么,她看了看我的挂件,说,好吧!”
母亲笑道:“你连挂件也给她看了。”
谢宛儿说:“像伯母这么好的人,玉茭要是有福……”
我说:“母亲从来没有留玉茭吃过我们家饭。”
母亲说:“哦,我那天看见她跟一个白白胖胖的男人坐在车上,那是她的男朋友吧?”
谢宛儿说:“她母亲为了拆散她跟杨光,收住她的心,就早早地给她介绍了一个。”
我说:“你从这里回去后是不是也要跟玉茭汇报汇报啊?”
谢宛儿调皮地头一歪,说:“当然。我们是最要好的姐妹嘛。”
第三十一章(1、对妹妹要好一点)
第三十一章
母亲这顿饭使我跟谢宛儿的关系大大地迈进一步。
这个假期变得明媚起来。虽然丁巴子之死让我感到悲痛,但是我的假期并没有因此充满哀伤的气氛。相反,它变得愈来愈令人振奋。我觉得起码从道德上也应该要求自己沉浸在失去朋友的悲哀中,但是不行,莫名其妙的快感把我缠绕了。我跟谢宛儿的关系变得亲切随意,日子过得出奇的愉快,无论我怎么假装悲伤也不行。
谢宛儿就像一支漂亮的小号,嘹亮地插进了我的阴霾四布的生活。
我们到学校去了。表面的理由是去看望中学团总支书记张老师。但这只是一个借口,本质意义在于我跟谢宛儿又有一个机会在一起。张老师是我的入团介绍人,也是谢宛儿的入团介绍人。那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住校,还没结婚。我们曾有书信往来,但已渐渐稀疏了下来。
让我内心高兴的是,张老师并不在宿舍,我们扑了个空。接下来该往哪儿去呢?我把这个问题提出来,谢宛儿说:
“随你!”
夜幕四合,万家灯火。我们两辆自行车推出校门,在门口停了一下,前轮碰着前轮,好像在商量应该是向左拐还是向右拐。左拐是回家的捷径,不出十分钟就可以到家。右拐也可以到家,需要经过一座小山脚下,绕过一个湖,费时至少在一小时以上。我说:
“咱们去看看桃花开了没有吧。”
小山脚下有几株桃树,我们军训的时候经过那里,见过桃花开的正艳。谢宛儿说:
“现在么,梅花已经谢了。桃花肯定还没开。”
我以为她是反对去看桃花了,却见谢宛儿的车把儿已向右拐,领先奔我提议的方向而去。我也翩腿上车,跟在谢宛儿后头。
两辆自行车颠簸在坑坑洼洼的路面上。这一段已经快要出城了,道路坏得厉害,狭窄,没有路灯。好在月亮很好,团栾一轮,黄黄的挂在前方,柔和的光辉不似以前见过的那个,亮得惨白。
“你知道么?这条路上曾经闹鬼……”我说。
“要死噢,吓人啊。”谢宛儿的车慢下来,跟我并排而行。
“现在好了,我们已经过去了。向阳机械厂,有个工人据说死得冤,那门口就不肃静。我们骑过去了我才讲的。”
“唔,那也不要讲。”
“好。我不讲。”
“我曾经见过一个死人,掉在水井里。”谢宛儿说。“那是乡下一个干枯废弃的井,人掉下去不是淹死,是跌死的。又没有当场跌死,摔得血肉模糊,呻唤,路过的人听见了,都以为是鬼。有大胆的问:‘你是鬼?’,回答:‘我是人。’又问:‘你为什么在下面?’回答:‘我自己想不开,跌下来了。’于是,一村的人都来了。把这人断胳膊断腿拾进箩筐,抬出来,红头暴眼的,吓人得很。抬上来没有半天就死了。”
“那是个男的吧?”我问。
“不,是女的。当时我才七岁。”
“咦,你叫我不要说,你自己说得这么?人。”
“不是有你吗?跟你在一起,我就不怕了。”
“为什么跟我在一起就不怕呢?”
“你身上有火,什么鬼都避着你。”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
“绝对?”
“绝对。”
我在心里轻轻笑,刚才叫我不要讲,这会自己又大讲特讲,真不知道她的脑筋是怎么转来转去的。女人说胆子小比谁都小,一旦大起来呢,男人都罩不住。心里这么想着,脸上流露出笑容。谢宛儿瞄了我一眼,又说:
“哎,你这个人虽然也干过坏事,譬如偷人家螃蟹,骨子里正得很。说不出来为什么,我就觉得你是一个好人。百毒不侵。”
“我都撞得头破血流,千疮百孔了。还百毒不侵!”我笑道。
“人家说的不是这个意思嘛。”谢宛儿气恼地剜我一眼,又说:“你明白的,你是故意装不明白。”
我们又向前骑了一段路,就来到生长着几株野生桃树的山凹前。下了车,支好支架,把两辆车的大杠用一把链子锁锁在一起。我们便沿着山下的小径向纵深走去。
桃树果然还没有花事消息,静静地伫立着等待春风。
谢宛儿在一株桃树下停住,我也跟着站住。她手攀一枝低垂的桃枝,从正面注视着我的眼睛。她的明眸深处有一种奇异的东西,宛如变动不居的太极阴阳图,让人把握不定其始终。我不知道她会以怎样的方式挑开那层面纱,不敢贸然采取行动。她那一双美丽的眸子盯了我好久好久,然后轻轻地说:
“过来。”
我像提线木偶一样向前跨了一步,这样她就可以够到我了。她从桃枝后面伸出双手,捧住了我的脸,这动作透着一股浪漫劲儿,让人心生无限欢喜。她的胸脯把桃树柔软的枝条压低了,红艳的嘴唇凑上来。
我已经不是第一次与女性接吻了,可是我还是感到一阵头晕。她的红唇又软又厚,带着唇肓的香气,像一块胶木糖粘住了我的嘴唇。我被动地接受着她的赐予,不敢更多索取。幸福的感觉让胸口涌起一阵阵热浪。
“谢谢。”我从热吻中缓过神来说。
“去你的。”谢宛儿一把推开我。
“怎么啦?”我莫名其妙。
“你跟我这么客气?”谢宛儿有点儿蛮不讲理。
“没有呀。”
“你跟玉茭也说谢谢?”
“没有。”我坦率地摇头。
“这就是了。为什么对我就要说:谢谢?”
这个无法解释。我忽然想到玉茭说过,玉茭比我大三个月,谢宛儿呢,比我小三个月,我有了矫情的主意。说:
“因为你比我小,你是妹妹。”
谢宛儿说:“妹妹就可以欺负,不当成自己人吧?”
我说:“对妹妹要更好一点。要不,你真的要说我欺负你啦。”
谢宛儿转怒为喜,从桃枝后面低头钻出来,又偎到我身上,道:“这还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