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不曾青春流淌

谁不曾青春流淌第11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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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信儿信儿快快跑,

    带给朋友问声好。

    小鱼苗,盼水清,

    我盼朋友快回信。

    刘莉在我的印象中就像诗中那尾清清亮亮的“小鱼苗”。

    三名女性中我唯一没有感觉的是李容,觉得她脸模子虽然长得好,却没有特点;个子高,却不能说身材窈窕。有点大而无当的味道。马军总是跟她一个人跳,仿佛要把她承包了似的。可是,李容并不买马军的账,她总是一口一个丁巴子,喊得又亲又勤。

    舞会散场后,女性都走了,我和马军还留在屋子里。没等我们追问白天为什么不开门,丁巴子就主动交代:

    “哥们,下午我是要开门来着。可是有个女的在我床上,死活不让。还捂着我的嘴,不许出声。”

    马军说:“你们大白天就做那事?”

    丁巴子笑道:“谁规定的白天不许做?白天做才美呢,拉上窗帘,光线正好。”

    我想起跟牛丽萍在小旅馆的那个迷乱时刻,恍惚又看见她那雪白的肌肤。拉上窗幔,屋子昏暗,的牛丽萍就像一只卧在茧子里的大白蚕。

    (请假:因为出差,明天无法上网更新。后天更新,时间可能有所延迟。)

    第二十二章(2、这就是大鸟dio)

    马军问:“哎,那个女的是谁啊?”

    丁巴子说:“她不许我开门,就是怕人看见她是谁。不过,咱哥们什么不能说?她是李容。”

    马军脸上顿时飘过一片阴影,有点落寞。我对李容的印象也更差了。丁巴子沉醉在性的幸福中,说:

    “哎,她那么大的个子,竟然小得很,咬着我的肩膀,一个劲地叫唤:丁丁,轻点。丁丁,轻点。”

    我说:“我听见她笑了。”

    丁巴子说:“那是我把她干爽了。”

    我在丁巴子的小屋里学会了抽烟。

    时常的,马军或者丁巴子丢一支香烟给我。我嘴上说“不抽不抽”,还是接过来,就着递上来的火,点燃了,陪伴他们一起吞云吐雾。烟这东西,男人一学就会。我并没有感到初吸时头昏、咳嗽、恶心等等人们说的那些症侯,也许是在丁巴子的小屋里醺得习惯了吧?从被动吸烟到主动吸烟,从吸人家“伸手牌”的,到自己买烟“打梭子”。就这么的,我在社会这个大学堂里升了一级。

    丁巴子烟瘾虽大,却并非痨病鬼子一般满面烟容。这得益于他天天锻炼身体。我们唠完嗑,常常已是夜深人静,丁巴子从沙里站起来,把马军和我领到门外狭小的三角形空地上。这里有一棵香椿树,树丫上挂下来一副皮带,丁巴子抓住皮带两头,绷紧了,狠劲往后拉,拉得脖子里筋肉一条条地凸起。练完了拉皮带,玩石锁。月光下,他把石锁悠起来,扔到空中翻几个跟斗,用打横的肘弯去接。练完石锁,他臭美地做健美运动员姿势,突显胸前和臂上一块块腱子肉,自嘲道:

    “瘦归瘦,筋骨肉。是啵?”

    说着咧开多肉的嘴唇,谦虚地笑一笑。只见他的被烟熏黑的牙齿在月光下闪着幽幽的白光。

    丁巴子还喜欢打猎。有一回,我们到城外的佳山上去打兔子。空气清澈如洗,太阳明净灿烂,大地上升腾着一股勃勃生机。长满马尾松的山坡沐浴在温暖又靓丽的阳光中,林间空气被光线射透了,仿佛舞台上布景一样。

    丁巴子与我和马军散开来,在林间小径上搜寻着兔子的巢,嘴里出长长的吆喝声:“哦――嘘!”

    整个下午,我们在山上游荡。从山前转到山后,山下绕到山上,几乎把佳山转遍了,连只兔子的影子也没有看见。阳光与干草的气味使我感觉浑身血脉贲张。我们在山坡上坐下来,美美地享受休憩的感觉。

    突然,丁巴子的枪响了,我看见一只美丽的长尾巴野鸡摇摇欲坠地一头钻进矮树丛里去了。丁巴子兴奋地跑过去,用枪拔拉着茂密的野刺窠子,企图找到那只受伤的野鸡。我和马军也跟过去,我们找啊找啊,三个人一直找到太阳落山,还是没有找到。丁巴子失望地说:

    “要是有只猎狗就好了。”

    那天我们虽然空手而归,却并不丧气,户外运动的健康属性使人很难生晦暗的情绪。我们哼哼着《打靶归来》小调,就跟得胜凯旋的士兵差不多。

    回到丁巴子小屋,现李容从门缝下塞进来一个纸条。纸条上说,当天晚上车轮轮箍厂团委组织周末舞会。我们匆匆忙忙各自回家扒一口饭,七点钟不到,就骑上车赶到舞会现场了。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是年轻人唱主角的时代,就像一歌里唱的那样:

    “啊亲爱的朋友们

    让我们自豪地举起杯,

    挺胸膛,笑扬眉,

    光荣属于八十年代的新一辈。”

    以这歌为代表,青年的自信与热情极大地释放出来。经历过“蓝蚂蚁、黑蚂蚁”时代,中国社会迎来一场青春解放运动。八十年代末北京学潮可以说是这场运动的顶峰。之后,青年的声音就在社会上消失了。再之后,电脑与网络取代了录放机和喇叭裤,青年形象变成了“大虾”和“青蛙”。如今四、五十岁的人,你问他青春在什么地方?他也许会说:就在郑绪岚的《太阳岛上》,就在叶佳修的《外婆的澎湖湾》啊……

    舞会是八十年代年轻人一大盛事。舞会现场人潮如海,不仅有主办单位的青年,还有许多像我们一样闻讯从四面八方赶来的社会青年。大家不管相识或不相识,男女之间可以任意挑选,邀请作为舞伴。舞场成了一锅粘稠的稀粥,伴着音乐的节奏,缓慢地转动着一团人类的星云。

    我们好不容易在人群里找到了刘莉、李容和赵小胖。大家脸上挂着兴奋的笑容,在人流里挤出缝来,相互交流刚刚学会的某个花步走法。也许主办者觉得人太多了,怕出乱子,九点刚过,就宣布舞会结束。大家都觉得不尽兴。虽然一天下来我们身体很疲乏,可是精神很亢奋。

    马军建议转场,到工人文化宫收费的小舞厅去。票价男士二元,女士免费。李容说:“要去早点去还划算,这时候再跑去岂不是浪费!”马军说:“你不知道,早去不如晚去。这时候到那里,把门的放松了警惕,不严!很容易混进去的。”于是,我们一行六辆自行车挥师来到工人文化宫收费小舞厅。

    果然,原先把门两个人现在只剩下一个。马军殷勤地给那人敬烟,说了不少奉承话,到第二支烟点着时,那人就诡讥讥的做个莫要让人知道的表情,把我们放进去了。

    收费舞厅人少多了,但也有几十对。一半在铺了木地板的舞池里跳舞,一半在旁边的长条靠椅上坐着,欣赏。音乐是伦巴舞曲,我们模仿别人的样子练习伦巴扭腰出胯。学会了基本舞步,就开始男女成双,捉对厮杀。踏着音乐的节奏,我们摇曳多姿、忽进忽退,那动作颇有几分挑逗的意思。

    曲子一换,风格骤变,音乐变得干净利落,节奏分明。这种舞曲会跳的人不多,场上只有寥寥可数的几对在跳,其中一对跳的特别出色,渐渐吸引了全场目光,几乎变成了他俩的一场表演。

    “这是探戈舞。”李容说。

    我看见那女的个子很高,脸上有一种燃烧成烬的灰白。她的舞蹈动作夸张而做作。那个男的穿一条肥档的裤子,还是掩藏不住裤档里有把锤子似的东西像钟摆那样晃荡。马军凑近我的耳边说:

    “你看,这就是大鸟(dio)。有名得很!女人一般都喜欢跟他跳舞。”

    我们一直跳到夜半三更。走出舞场来到大街,感到夜深人静的清爽。路灯把我们的影子长长地拉伸在地上,大街上没有一辆汽车,我们可以径直骑在马路中央。因为跳得太累,大家都没有说话。这时候,我感到一种沁透人心的静谧,静得让人感觉灵魂出窍一般。

    送走三个女孩,与马军和丁巴子分手后,我独自骑车在马路上飞驰了一阵,我的心像仲夏夜的萤火虫一样在黑暗中快乐地闪耀着。当天的日记里,我曾意兴湍飞地写道:

    我骑一辆单车,

    在夜街市,飞驰

    晚风送来初夏迷人的芬芳

    沉醉的青春

    在《爱琴海的珍珠》上闪烁

    流漾的音乐

    挟着糖果奶糕店的甜味,

    飘起来啊,飘起来

    还有我西服敞襟

    还有我乌飘举

    还有我书包架上幻想的情人……

    多年之后,重读这些日记,除了笔迹确乎是熟悉的,所有那些记忆,就像日记本上泛黄的纸页一样变得松脆不再牢靠。当我读着它们的时候,有时会在心里问自己:这一切难道是生活中真的生过的吗?或者只是我曾经做过的一个梦?

    第二十三章(1、堕胎)

    第二十三章

    船上的生活还是老样子。就像餐厅里一只“牌”老钟,不紧不慢地走着它的指针,时而铛铛地敲一通钟,次数跟上次不同,其实也毫无新意,但时间确确实实不是上一个时间了。

    关于牛丽萍的新闻在船上已经传得沸沸扬扬。

    消息的源头很明确,来自女舵工邹月英。她趁船泊武汉的机会回了一趟家,回来就公开传播一个事实:

    牛丽萍哪里是在家休假!她是借休假之机到医院堕胎罢了。

    这个消息令我大吃一惊。我跟牛丽萍虽然只有过一次,又隔了那么久,这事肯定跟我无关,但我毕竟是有过干系的。听说牛丽萍堕胎,不能不感觉惊心。

    邹月英说,她在医院里碰上了牛丽萍,大概堕胎手术不太顺利,牛丽萍为此住进了妇科病房。邹月英言之凿凿,说她甚至当面看望并安慰了牛丽萍。说到这里,邹月英鄙夷地撇出下嘴唇,这使她那张磨刀石般的脸显得更凹了。

    牛丽萍在船上青年人中有人缘,邹月英在上层船员中间更有市场。传说她与同值一个班的郑二副时常眉来眼去,不清不楚的。但是上层船员一般年龄偏大,这使邹月英对牛丽萍存在着一种微妙的醋意。她几乎抓住一切机会不遗余力地攻击牛丽萍。出了牛丽萍堕胎的事,就像出门拣了金元宝,让邹月英喜不自胜。她装出跟你说悄悄话的样子,好像只对你一个人说似的,其实她在一个上午,就把“牛丽萍堕胎了”传得全船上下没一个人不知道。

    这种事,想来她也不敢随意造谣。我纳闷是谁应该为此承担责任?毛红光不用说是跑不了的,可是,曹志高看样子也非常焦虑不安呢。不管是谁,这下完了。牛丽萍都堕胎了,又闹得沸沸扬扬,这事该如何收场呢?牛丽萍回船怎么有脸见人呢?我带着一种焦灼的心情等着事态的展。

    牛丽萍终于休假回来了。她一回来,我们还没有见到她,就被叫到政委室去了。打探消息的好事者就像预报好戏将要开场那样,恨不能筛着锣哐哐哐地把消息传遍全船。

    我有心观察一下牛丽萍在知道自己出丑后的表情反应。因为从时间上否定了自己与此相关,使我能够用一种旁观的心态,观察打量这件事。我知道这种心理有点阴暗,与我刚刚听说她堕胎时的同情反应不一样。但我想到她在毛红光回船之后就不大理睬我,有这种反应又很正常了。

    曹志高始终是非常激动的一个人,这种激动从他向邹月英详细询问有关情况就开始了。这时,他跑来跟我说:“牛丽萍被大副叫到四楼去了。船长和政委他们肯定要过问这件事。起码要弄清楚是谁干的!”

    我相信这事不是曹志高就是毛红光干的,或者他们两人都有份。可是,我对“究竟是谁干的?”这个迷并不感兴趣,我更渴望了解的是牛丽萍面对这件事情的反应和神态。我相信她很快就清楚这事已经传得全船上下沸沸扬扬了。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我们看见牛丽萍从四楼上下来,走在天篷下的甲板上,嘴里哩哩拉拉地大声唱着歌,连蹦带跳地,脸上笑成一朵花模样。她大模大样地朝我们走过来,完全一副敢作敢当无所谓的样子,她的表现在一瞬间击碎了我们所有人的期望,颠覆了想像中可能有的各种各样的表情,让我们突然意识到这原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如果当事人把这件事看得很严重,它便像天塌地陷一般严重;而当事人一旦采取无所谓的态度,旁观者也就不再把它当成一回事。这是我从牛丽萍身处危机之中的反应得到的深刻启示。这跟厚颜无耻无关,这是一个弱者在强大到足以令你溺毙的环境下保护自己的有效手段。生了堕胎这样的事,我们原以为牛丽萍在长江2o57号再也耽不下去了。可是,牛丽萍的态度陡然使我们觉得,她甚至无须调船。

    曹志高私下里斥责牛丽萍表现无耻。简直不要脸!我却觉得牛丽萍并非不爱面子,也非道德败坏到丧失廉耻的程度。她的这种表现实在是一种智慧的选择。既然一切都已无可挽回,她的快乐和无所谓有效地保护了她不受更大的伤害。

    我想起但丁的名言:“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一般人们总是对这句话做正面的自我褒扬式的阐释。当自己的路并不怎么光彩时怎么样呢?牛丽萍在这个题目下做了一次现场直播式的演绎。

    不久,牛丽萍的迷底还是公开出来,堕胎事件的始作俑者被确认是毛红光。毛红光远没有牛丽萍洒脱,他立即被这件事压垮了。远在牛丽萍堕胎的消息刚刚传开,毛红光就神情紧张,说话语调尖锐,把自己撇脱得一清二楚。那时,已经有目光敏锐的老码头如万波等人在揣测毛红光的可能性。事实上,牛丽萍并没有向船长政委交代是谁干的,是毛红光自己绷不住了。

    毛红光被左政委找去谈话之后,经不住一诈二哄,终于承认了与牛丽萍的两性关系。在左政委的要求下写了保证书,澄清自己不是耍流氓,保证今后要娶牛丽萍。这事总算有了一个交代。但是,毛红光受了其他船员的窜掇后却反悔了:自己并不是唯一的作俑者,甚至不是始作俑者,但是却成了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替罪羊。

    毛红光被自己的反悔折磨垮了。他总是愁眉苦脸,唉声叹气,那抹俊逸的小胡子也刮掉了,潇洒的长也甩不起来了,他再也不是过去那种意气风的样子,变得像一个挨了打的乏走狗。

    牛丽萍经过这件事,反而变白了。她白胖胖傻乎乎的笑着,满心以为将来可以嫁给毛红光,跟在瘦长挺拔、满脸阴恹的毛红光身后,活像一只北京大白鸭。毛红光仿佛狗撵鸭子呱呱叫的那只狗,被主人一顿喝斥,变得一副倒霉相,反过来成为鸭子追撵嘲笑的对象。

    第二十三章(2、小不点与毛红光)

    毛红光和牛丽萍的事失去新闻性之后,取而代之的,一个新调来的小个子水手吸引了人们的注意力。

    这名小个子水手是个矮墩墩的小胖子,圆脸,皮下脂肪分泌严重,脸上总是油乎乎的。一双眉毛好像两条打架的毛毛虫,有点拆不开的意思,两只眼珠子却分开得很远,看人的时候有一种焦点落在人们身后的感觉。大家看他人小,就叫他小不点,可是这家伙表现出来的玩皮劲很快就使人刮目相看。

    小不点上船的第一天傍晚,吃饱了饭的船员们站在舷栏旁闲唠嗑。轮机长老郝是个大块头,嘴巴像只大河马似的,操着河南腔对小不点说:“你上船干嘛来啦?”

    小不点扒在栏杆上,低着头,声音不高地用普通话回答道:“搞计划生育来了。”

    在场的人们全都一怔,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轮机长又问一遍:“你上船干嘛来啦?”

    小不点换了轮机长的侉腔又说一遍:“俺是来搞结扎的!”

    众人一下子全笑开了。这小子,看上去不声不响,不吭不哈的,心里贼着哪!

    有一回从岸上回来,毛红光学说小不点玩的花头巾:他们在一个商店里买东西,小不点故意憋着嗓门儿说普通话:“小姐,我要买笔芯哟!”他的普通话重音不对,“笔芯”二字的音听着让人别扭。售货员领会到他的弦外之音,气愤地骂道:“流氓!”小不点不慌不忙地继续表演:“六毛?六毛就六毛,反正回去我报销……。”毛红光一旁看得差点儿笑喷出来。小不点却一本正经,脸上平静得什么事也没有一般。

    这个小不点,真是活宝!然而他很快就打开了局面,完全不像一个初来乍到的小字辈那么被动。不仅不被动,甚至还有点儿“吃香”呢。

    有一回,小不点和毛红光打赌。赌什么呢?小不点在房间里藏起一件小东西,比如一包烟什么的。毛红光自吹能在半小时内找出来。赌金是二元钱。各人拿出两元钱来,交到我手里。

    小不点将一本工休卡放在立柜顶上。然后毛红光进来,翻箱倒柜找了很久,没有结果。忽然,毛红光指着立柜说:“这顶上不准放噢。”因为立柜顶离着天花板只有两指宽,工休卡放在上面,眼睛几乎看不到。

    小不点说:“你找哎。”

    毛红光没去柜顶找,又在别处翻检了一阵子,将床板也揭掉了,悻悻地说:“输两块钱,我也翻你个底朝天。”这时,他完全不顾事前讲好的,翻东西事后复原的规定。二十分钟后,毛红光彻底失望了。脑袋上渗出细细的汗来。说:“你拿出来吧!”

    小不点指着柜顶说:“就在这上面。”

    毛红光一下子就炸了:“你妈的。我说过不准放这上面的,你……”

    小不点说:“赌不起不赌哎。”

    毛红光说:“哪个赌不起啊?你妈个x,你搞得不得了喔。”

    小不点抬起下巴,轻蔑地眯起眼睛,头一摆,对我说:“杨光,给他,给他……”他欲擒故纵,要我将二元赌资还给毛红光。

    毛红光像一只受伤的大鸟,气得啊扑啊扑的:“老子二块钱不值啊!你妈个x,老子……”

    小不点见毛红光有翻脸动手的意思,如果真动起手来,自己肯定不是对手。便转和说:“我这话错了。向你道歉好吧?”

    毛红光不依不饶,一再骂小不点侮辱了他的人格。小不点很有理智地一再道歉。最后从我手里接过他嬴得的两块钱,出示给毛红光说:“拿去!”

    毛红光不好意思拿钱。无奈地说:“我不要唉!”

    小不点马上将伸出的手收回去,不给对方留下任何反悔的机会,那种干脆利索劲儿给人印象深刻。小不点不争赌法上有没有毛病,而去激毛红光的虚荣心,进而侮辱他的人格,使他不能要回两块钱。这样做既得到了好处,又显得落落大方。还有一点,当他朝我说“给他”时,眼睛却瞟向毛红光,那副轻蔑的表情,那种神态非常传神,令人难以忘怀。

    毛红光倒霉的事情接二连三。下面这件事使他从一级水手降为二级水手,从一名舵工变成跟我一样带缆绳做清洁的普通水手。

    那天船从安庆开出,天上飘着茫茫白雪。雪花在天上飞舞着,把天空弄得脏兮兮的,好像一个脾气古怪的女人脸上若隐若现的暗斑。毛红光站在舵柄后面,驾着船下水进入白茆沙水道。

    白茆沙水道貌似水面宽阔,其实能行船的槽口非常狭窄。时令进入枯水季节,原来隐藏在水面下的暗礁有些露出了矶头。还有更多看不见的礁石和沉船一类的水下障碍物隐藏在不知道什么地方。听老船员说,抗战时期为了阻止日本鬼子溯江而上,在这里故意炸沉过一批报废的舰船,所以这一带水下情况相当复杂。

    纷纷扬扬的大雪中,一些野鸭子仿佛无家可归的淄衣和尚一般,星星点点地伫立在石矶上。石矶上覆盖着白雪,江水汤黄,那些印象中曾是金头翠翎的美丽的野鸭子变成了黑老鸹一般的墨色。

    当船临近槽口的时候,船长池大钊缓缓地喊出舵令:“右――舵!”

    毛红光的心思为牛丽萍和小不点那些破事占据了,仿佛魂飘天外,又仿佛鬼使神差,他拿了反舵。

    池船长还以为毛红光跑舵,提醒他:“跑了!跑了!”

    在一旁协助了望的金三副一把推开毛红光,说:“不是跑舵,是操反舵了!”

    毛红光蓦然惊醒,这才意识到执行了一个与船长的意愿完全相反的舵令。

    金三副从毛红光手里夺过舵把子,立即把左舵改正为右满舵。回舵需要一个时间,船头从向左转到稳住,再改正为向右转也需要时间,而这时船还在不停地向前进。金三副一边用甩舵增加船的回转力矩,一边说:

    “晚了,晚了。”

    他这样说,是为了增加这次错误的惊险程度。如果真的出了事,他已经说过:晚了!如果没有事,他的挽救功劳显得更大。

    池船长没有像金三副那样咋咋唬唬。他双眼注视前方,朝身后伸出左手,用老辈船员习惯的手语指挥操舵,慢慢地捻出一个大拇指来。嘴里叫道:“稳――”

    事实上有惊无险,船赶在最后关头进入了白茆沙水道槽口。

    要知道金三副不怕出事,反正他不担责任。池船长可不一样,万一有什么闪失,无论是谁的过错,都是他的责任。所以,他那黑压压的脸上不仅有对毛红光的愤怒,也有对金三副出言草率的不满。

    这件事之后,毛红光被赶下了驾驶台。罪名有两条:一是与牛丽萍乱搞两性关系,二是工作态度不认真,他被剥夺舵工权利的同时,被从三楼上赶下来,到一楼与我们同住。

    第二十四章(谈对象)

    第二十四章

    船员们有句谚语,叫做:“水手好做,望天难抹。”

    所谓望天,就是天花板,“望天难抹”就是擦抹天花板难的意思。当水手的,每人承包一块清洁包干区。每天二扫二拖,这是小菜一碟。比较累人的是仰着头扭着脖做“抹望天”的活计,这种事和除锈、打油漆之类一样,周而复始、永远做不完。

    组织水手做这些事的是水手长。水手长是一个圆头圆脑的胖老头子,微微秃顶,两颗门牙像獠猪似的朝外龇,还露出一道缝。他叫胡裕海,活象电影《闪闪的红星》里的老地主胡汉三。

    每天早晨八点钟,胡裕海把我们几个水手招集到吸烟室,布置完各人该干的活,他就自己走开了。他倚老卖老、从不与我们绑着一道干,所以他总能找出活儿来,让我们干个没完没了。

    干活喜欢轧堆的三个人是毛红光、我和小不点。

    我们三人常常凑成堆,在船舱的走廊里拿着抹布擦呀擦。这是水手长分配给我们的活计。小不点擦肥皂水;我抹清水;毛红光拿干布再擦一遍。

    在做清洁的过程中,我看到同胞们多么不文明呀!那种随地吐痰、甚至把痰吐到墙板上的习惯令人恶心。小不点把肥皂水涂到墙板上已经干结的鼻涕硌巴和痰迹上,泡软了,一遍还除不掉。等我拿清水抹布擦过,它们还顽强地附着在墙板上,拖着一条稀薄的尾巴,仿佛得意洋洋地炫耀它们的存在。

    走廊壁板上和墙脚里,那些痰迹和鼻涕疙瘩就像长在我们这个集体脸上的青春痘,也许有人以为它还挺美吧?但是科学观察表明:它是螨虫危害的结果。

    船上的活计是做不完的。老水手们把做活计叫作“做生活”,我体会这不仅是用词的变化,也包含着深刻的道理。做活计就是做生活,要生活就要做活计。老想着在自己的活计之外,去寻求别样的生活是不现实的。

    多年之后,我觉悟到一条道理:那些把热情融入日常生活和本职工作的人是有福的。痛苦与不幸往往来自于在日常生活与本职工作之外寻求非份之想的努力。比如说我吧,我那时对水手生活厌倦透了,工作只是疲于应付,一心巴望早点把活做完,好余出时间来做我自己感兴趣的事情。这种游离于生活之外的态度使我在船上处境边缘化。看着别人为每天的生活,为那些我认为不值一顾的琐屑小事有滋有味地争斗着、忘情投入,我有一种为他们感到悲哀的情怀,孰不知自己才是心灵上倍受煎熬的悲剧角色。

    除了做清洁,还有大量的船体保养也是我们的日常功课。有一天,我在航行中的船上顶着寒风,给船舷的栏杆打白油漆。打油漆自然应该用油漆刷子。可是用油漆刷子不仅效率低,而且靠外档的部分总是容易漏刷。为了尽快完成任务,好腾出时间来看我想看的书,我找来一团麻丝,将它浸入油漆,用手握着它,在栏杆上滑过。这种伎俩,在水手工艺中叫做“打把丝”!我的“打把丝”技术实在不怎么高明,因为急于求成,每次麻丝蘸得油漆又太多,因而滴滴洒洒把甲板弄得花里糊塌。

    回想起来,我不知道水手长为什么要我在船舶航行中做这样的活?因为既不安全,风又大。我干着干着,浑身又冷又累。手在油漆中浸着,脸上身上哪里痒了,连抓挠一下都不成。我因为愤怒,把手中的“把丝”打得飞快,几乎就是草草一抹了事。忽然,从头顶上传来一声喝斥:

    “小杨!你怎么干得!啊?”

    我抬头一看,原来是胡裕海站在上一层甲板上监视我。我万分恼火,有心将麻丝掷在地上,像《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一书中的保尔&p;8226;柯察金对付欺负他的坏蛋那样骂一句:“!老子不干了。”

    但是,寒冷和疲惫使我喉头紧,我甚至没有了火的力气。

    从一张夹在资料里的当时的体检表上,我看到18岁时的我――

    身高米,体重:1o5斤。

    是市斤,那时我们还没有用公斤计数的习惯。如果不是这张表,我怎么也不能相信:一米七六的我只有约合53公斤不到的体重。当时的我瘦得简直就是一根竹节粗大的竹杆!

    虽然我喜欢游泳,肌肉也算结实,但是过多的熬夜,读书和写作,败坏了我的消化吸收系统,使我变得形销骨立。可以想见粗布工作服在我身上随风鼓荡,瘪瘪的像撑在衣架上,我的刀削一般的面颊布满忧郁的神色。

    面对水手长胡某的滛威,我竟默默无言的承受了。

    记得小学课本上有个“披着羊皮的狼”故事。长大后现,有时候羊也需要披上狼皮。一个老实善良之辈如果过分流露出自己的本质,恶人就会明目张胆地欺负你,环境会把你活活地撕吃掉。为了取得与环境相近的保护色,善良之辈有时要故意伪装得凶一点、坏一点儿才成。这种现让我悲哀,仿佛心上长了一层硬壳,有一种与稚嫩恍如隔世的感觉。

    在船艉甲板上插琵琶套的毛红光和小不点干完了活,过来帮我把甲板上滴落的油漆擦干净。他俩用脚踏着蘸了松香水的棉纱在甲板上蹭着,悄悄地跟我说:

    “哎,你知道老胡刚才从甲板上走过时,手里端着的缸子里盛着什么吗?”

    “什么缸子,我没见到呀。”

    “你呀,光埋头干活,什么都看不见。”毛红光说。“他骂你之前,从艉楼里端了个缸子回到他的舱里去。你猜缸子里有什么?”

    “有什么?”

    “!是从厨房里搞的赤烧肉。肯定是烀卵脬的厨子老王给他的,留着晚上下面条时享用呢!”毛红光说。

    “他骂完了你又到艉楼找老王聊天去了。我跟毛红光进去,找到那个缸子,一人一块,把赤烧肉干掉了。看他可敢声张。”小不点说。

    我用棉纱擦着指甲盖上的油漆,觉得又解气又悲哀。这个老地主胡汉三一般的狗东西,他让我们干活,自己却暗暗捞吃的,瞧他长得肥头大耳的样子!

    胡裕海到嘴的美味不翼而飞,自然恼羞成怒。虽然他嘴上一个字不提,可是从他愠怒到脖子根都红的表情,不难看出他对事情真相猜到了分。纵然他猜想错了,把火在手下人身上,从胡裕海的逻辑看,也是没错的。

    接下来活更多,挨骂更多。

    如果水手们抱成团,胡裕海未必敢过分嚣张。可是,除了我们三个,胡裕海把其他几个年纪大一点的水手笼络住了。其中有一个上海水手,三十不到的年纪,曾经打迷语给我们猜:“马吃石灰――歇后语是什么?”我们猜不着,他炫耀了半天,揭开迷底说:“一张白嘴!”,我们就管他叫“一张白嘴”,因为他总是跟在胡裕海的后头奉承他,话说得比八哥都好听。

    胡裕海到嘴的赤烧肉不翼而飞,好像乌鸦的肥肉掉落狐狸口中。他心里又气又恼,有了马屁精助威,越肆无忌惮、歇斯底里,把怨恨一古脑儿撒到我们几个小水手头上。

    船到南京栖霞山锚地。上岸回家的船员,舵工找大副请假,水手找水手长胡裕海请假。

    胡裕海是武汉人,不上岸。他同意家住上海的“一张白嘴”上南京城里去“耍一哈!”。――做为上海人,“一张白嘴”不是说“白相白相”,而是学着武汉人的腔调说:“耍一哈”,那种怪里怪气的味道,听得我们都起鸡皮疙瘩,但却是他的好本事,因为胡裕海高高兴兴地放了他。

    轮到小不点请假,麻烦就来了:

    “水手长,我,我想请假进城。”小不点说。

    “进城?干啥子?”胡裕海扁着嘴,翻起白眼。

    “进城去――谈对象。”小不点的声音低低的,好像怕惊吓了水手长。

    “什么?”胡裕海脖子一梗,“看录像?看啥子录像!”

    旁观的人们一齐没心没肺地笑起来,胡裕海压抑住得意的神色,装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盯着小不点。

    “不,是谈朋友。”小不点小心纠正说。

    “噢,是谈朋友啊。谈朋友就说谈朋友嘛。为什么要扯谎说看录像呢?扯谎,这不好嘛……”

    小不点听着水手长的训斥,任他有多少幽默顽皮,这时候也耍不出来,气得眼圈都红了。胡裕海给他罗列了一大串罪名,最后把裤衩上精斑没洗干净就晾出来的事都数落出来。结论是,像你这样子还谈朋友啊?你还是省省吧!

    小不点被他骂得头都抬不起来,那里还敢坚持上岸进城。只得留下来,老老实实干活。水手长胡裕海看不得我们闲着,他派了我们一个活计:给船头锚机旁的甲板铲锈,铲锈后涂红丹防锈漆。

    这就惹出了一桩大事,把我推到了风口浪尖。这件事对我影响之大甚至改变了我一生道路。

    第二十五章(1、碎裂)

    第二十五章

    天色阴沉沉的,一副想下雨又下不下来的样子。

    黑色的云头积聚着,好像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头张大了嘴,打一个打不出的喷嚏。江上的鸥鸟扑打着灰色的翅膀,腆着白色的胸脯,盘旋在江面上飞来飞去。有时飞得离船头这样近,令人产生用喷砂枪去打它们的。但是听说这种鸟肉是酸的,味道不好,这种便散淡了,换了一种无欲的欣赏,现它们的脚爪是黄|色或桔黄|色,像飞机的轮子一样收起来,并拢贴在腹下。有时,一只沙鸥打一个旋,急剧地下降,在离水面一尺的地方,翅膀忽然向前扑扇,止住了滑翔。这时,它的小脚爪像飞机着6时那样前伸,啄起水花,一下一下的。忽然,它的翅膀扑楞几下,便收起来,将身体凫进水里,像鸭子一样随着江波一荡一荡地飘浮自在去了。

    我站在船头,心里羡慕鸥鸟自在。一边观赏,一边在心里描摹这番景致,一点儿也不想干活。

    毛红光对小不点说:“你真没用,小不点。叫你不走,你就不走呀!换了我,去!”

    这些天毛红光受胡裕海训斥颇多,怨气颇大,他给小不点煽火。

    小不点说:“他祖宗八代!”

    骂归骂,活是承包给我们仨了,不干也不行。我们每人手里捏一根铁棍,棍头上焊有一块锋钢铲头,百无聊赖地在甲板上捣着,铲锈。锋钢果然厉害,所到之处在甲板上刨起锈蚀的漆皮,留下一道白亮痕迹。所有锈蚀鼓包的地方都用粉笔圈起来,船头甲板被水手长老胡画得像瘌痢头似的。画完他就没事了,留下我们慢慢铲。他画一道,我们要铲成百上千刀。

    我们三人散布在锚机周围,各人想着各人心思,干各自活。

    忽然,我听见轻轻一声脆响,好像是玻璃碎裂的声音。眼角余光看见毛红光往后退了一步,脸上露出惊讶神色。然后,他就转到锚机另一面铲锈去了。

    这种印象是后来回想得出的。当时我心里还在描摹沙鸥,想着如何遣词造句,对周围生的事情入眼不入心,并没有太在意。大概过了有十分钟之久,我看见面前的甲板上洇过来一片湿渌渌的油脂,透明的带点紫色,铲刀铲下去,刨起的漆皮也带着一股湿气,好像是给雨后的土地深?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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