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不曾青春流淌

谁不曾青春流淌第8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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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宛儿歉意地瞟了我一眼,轻轻说了一句:“不好意思呀。”

    她们转身从我的面前走开了,像两个被人牵线的木偶。我在盛怒之下,迈开比她们更快更坚决的步伐,越过她们,在她俩之前拐上大路,走掉了。

    第十五章(3、闭关七日)

    那些天里,我的痛苦简直无法言状。

    白天,我身不由已的来到玉茭家附近,在她家门前的小路上游荡。夜晚,我吹一只口琴,在离她家不远的粮站的拐角里低低呜咽。我吹《时光一去不复回》,我吹《雁南飞》……。在我们恋爱的日子,那些耳熟能详的歌曲,我一一为她吹遍。我想玉茭一定能够听见我的倾诉,她也许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像一道绚丽的彩虹,把所有的风雨一笔勾销。

    夜晚的时间相对还好打,白天我来来回回地出现在她家门前的小路上,像一只忙着窥探什么的鼹鼠,这种感觉令我非常羞愧和耻辱。可是,要想控制住自己简直太难了!我连一刻也无法坐定下来。

    为了避免出现在她家人的眼里,我骑上自行车满大街乱窜,把我和玉茭曾经到过的地方无数次的重新游遍,而这种温习只能是令那些美好的记忆蒙上灰尘,除此之外毫无意义。

    疯狂中,我在自家的院子里练习拉力弹簧。我将一只把手踩在脚下,站直了身体用一只手拉伸,做肱二头肌锻炼。忽然,脚下的把手滑了出来,(我感觉它要滑了出来,出于无法解释的任性,我允许它滑了出来。)脚下的那只把手弹回来,狠狠地打在我的额上,立时就流出了血。令我感到奇怪的是,我并没有感觉到痛楚,甚至还有一点点高兴。

    拉力弹簧的把手并没有打碎我的颅骨,只是打破了皮。我想到的是,在大街上疯骑自行车,如果被汽车碾死,可能也不会有痛苦的感觉吧?因为心灵的苦难已经远远出了所能感知的程度。

    这样的狂乱状态持续了几天,直到弹簧把手让我流出血来,我的思维才清明一点。我意识到再这样下去,我的精神将像一根越上越紧的条突然断掉,乱成一团麻。

    为了避免再走到她家的门前去,我给自已规定了禁闭。我规定自己除了大小便上厕所,不能走出自家的房门,直到回船的日子。

    在自我禁闭的日子里,我整天整天写日记,把头脑中出现的每一缕细微的思绪流泻到纸上。在自家灰色暗淡的房间里,在厚厚的日记本里,我用钢笔一笔一笔舔舐自己的伤口。阳光照进我家低矮的窗户,我看见光线里有无数飞舞的微尘,就好像我的头脑里各种各样或隐秘或彰显的念头。我家的窗后有一道排水沟,排水沟的上沿几乎与我家的窗台平齐。因为我们这几排平房座落在一个斜坡上,一栋比一栋低,后排的人家不时有人从窗后走过,我能看见走路人的腿脚。我像坐在地窖里一样,然而这却是我永恒温暖的家。受了伤的狗熊,在它的窝里喘息、休憩,找到宁静。

    母亲到铁道线上扛箩筐去了;大姐已然出嫁;大哥在厂里要到了单身宿舍;住在家里的还有二哥和五弟,他们一个上班一个上学,也都不在家。

    阳光静悄悄地从书桌的一角爬满了整张桌子。我克制住走出家门,去找寻玉茭的念头。一颗心仿佛被扔进滚沸的开水里,经受着反反复复、上上下下、来来回回、永无休止的煎熬。我扒在桌前,不停地写啊写啊,向日记倾诉我心中的忧伤。

    自我禁闭的日子里,唯一可以让我走出家门的理由是上厕所。厕所在我们这几排平房的一侧,是一座红砖已经朽烂,有些地方似乎一碰就成齑粉的房子。

    厕所旁边有一座泥糊的茅草屋,茅草屋里住着看厕所的红鼻子老头。老头的酒糟鼻子像一只大草莓,又红又肿的鼻头上有许多黑色的针眼般的汗腺。夏天的时候,可以看见他搬一张凉床在厕所旁喝酒。喝得头顶上像蒸笼般冒汗。他把一条湿手巾搭在头顶上,那条白里带灰的湿手巾呈门字形挂下来,好像耷拉下来的两只狗耳朵。红鼻子老头看上去和和气气的,听说凶起来非常厉害。那时看厕所的不仅是打扫卫生,还要看粪,因为经常有偷粪的。有一天早晨看见厕所地上沥沥拉拉到处是粪,听说昨夜偷粪的又来了,被红鼻子老头打折了一条腿。

    在我禁闭到第七天的早上,我感到和玉茭的恋情真正结束了。结束,这两个字不是你主观上可以选择的,它是越了理智从下意识里产生的。因为那天早上,我上厕所时,意外地听说红鼻子老头去世了。他的那间小草屋围了许多人,人们纷纷议论,昨天还见他好好儿的打扫厕所,一夜醒来,他就去了。

    我的心病跟随这件事豁然而愈。红鼻子老头的突然去世,让我感到生命无常,仿佛看透了世间万物以及所谓“本我”的真相。

    我的心情晴朗了,禁闭也就失去了意义。我撤销了给自已订下的不能离开家门一步的心灵桎梏,重新溶入社会,走进阳光。

    我决定提前回船。

    乘下水班轮回船的那一天,出乎意料之外,我在码头侯船室看见了谢宛儿。

    我问她怎么会来这儿?谢宛儿偏着头朝我露出挑衅的微笑:

    “干嘛?这地方你霸占了吗?”

    我意识到自己问得唐突,后悔得腮帮子酸疼。

    谢宛儿从挎包里掏出一本集邮册,说:

    “我来代玉茭把你送她的东西还给你。”

    我纳闷她怎么知道我今天要走?从她手里接过那本我曾经珍爱的邮集,心里空空的,什么感觉都没有,甚至连一丝儿伤感的涟漪也没有。这样沉静的心情让我颇感奇怪。

    我谢谢她,夹在排队上船的人流里走过码头的检票口。我奇怪自己这回为什么没有走后门,凭船员工休证直接上码头,而要跟在人群里排队上船?难道我是暗暗希望玉茭再来送我吗?要是我直接上了码头,谢宛儿还能见到我吗?带着这些猜不尽的心思,我走出了检票口,走出了谢宛儿的视线。

    我的后脑勺上仿佛长出了眼睛,看见谢宛儿离去的背影。

    客船调头的时候,我无聊地打开集邮册,浏览那些已经令我不感兴趣的邮票。蓦然,我的眼睛像哥伦布现新大6的那一刹那,冒出无数金星。

    有一张谢宛儿和玉茭的合影照片夹在了第一页。照片上玉茭的表情没有控制好,好像一个歪把儿的酸梨。而谢宛儿状态极佳,宛如维那斯获得的那枚金苹果,正对着我甜甜的微笑。

    这不可能是玉茭夹进来的。哪还能有谁呢?

    第十六章(1、汪汪的隐私)

    第十六章

    邓竹友死后,我们船上又调来一名水手,名叫汪爱狗,大家都叫他汪汪。

    汪汪矮个子,沉默寡言。脸上皮肤质感很强,有针眼般的黑毛孔,颜色是那种在船上耽久了的人常有的灰暗苍白。左眼皮上有两三颗芝麻粒大小的肉赘,仿佛睡觉醒来没有洗净的眼疵,这使他时常挤兑眼睛,给人感觉那肉赘是被他从眼睛里挤出来似的。

    因为个子矮,人又蔫,汪汪在船上是个被欺侮的对象。

    木匠万波讲俏皮话:“坐着没有男人家蛋高,站着没有女人家奶高。”船员们哄堂大笑。汪汪明知道这是在嘲讽自己,不但不恼,反而跟着大家一块咧开嘴笑了。一群没心没肺的人把集体的快乐建立在一个倒霉蛋的痛苦之上,这种事我在生活中见得多了。也许他们并没有特别的恶意,只是出于一种像顽皮的小孩残忍地虐待小动物那样的习性吧?

    汪汪笑得有点傻,其实是一种做人的智慧。与其抵抗招来更多难堪,不如随喜一下,倒不失给自己披上一层保护色。

    汪汪是一个厚道的人,他的厚道不仅表现在与世无争上,还表现在他的腼腆上,他甚至对我这样无足轻重的小字辈,脸上都会显现出谦恭来。我在他的身上看见了某些邓竹友的影子。我认定他是一个好人,和这样的人相处令人心里不用防范什么。他也很快对我产生了友谊。

    “走!踏踏地气去。”船靠码头,汪汪友好地招呼我。

    我摇了摇头,笑着说:“我还有几本书要看。”

    我一边说,一边打开立柜,从里面取书。汪汪好奇地探头往我的立柜里看,里面有我从上海的书店买回的许多书,整整齐齐地立成一排。汪汪说:“我听人说你爱百~万\小!说。你都看些什么书啊?”

    我让他检阅了我的书籍们。它们像甲板上列队的海军士兵似的,骄傲地站直了身体。印象中记得有海涅的《诗歌集》、《朱光潜美学文集》1―2卷、高校用的《普通心理学》等。

    “心理学?你还看心理学?”汪汪非常不安地问。

    我读过美国人编的《心理学纲要》,也读过苏联模式的《普通心理学》,两相比较我现美国人重实验,所有理论都来源于实验手段;苏联人爱说教,善于构造一些概念体系。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汪汪对我读过心理学这样不安。

    “读过心理学的人,别人心里想什么他都知道吧?”过了几天,汪汪装出不在意的样子问我,却不敢正视我的眼睛。

    汪汪有什么样的秘密,害怕人们把他看穿呢?

    时间久了,我才慢慢知道汪汪确实有心病。

    汪汪来自湖北的农村,家里有妻子和一个三岁的女儿。有一次汪汪休假,从家里回来时嗓子失音,说不出话来。问他怎么回事?费了很大的劲才弄明白:他回家做房子,累的!

    在乡下,一个人一辈子最重要的事就是“做房子”。但我不知道,劳累竟然可以达到使一个人嗓子失音的程度。这件事给我极大的震撼。从汪汪身心极度疲惫的状态可以看出,这个像武大郎一样矮小的男人,拼尽了浑身的力气,完成了一个男人一生中的壮举。

    汪汪在营造自己的房屋时表现出的着魔般的拗劲,同样地适用于他对妻子的疑心上。他的妻子是一个满脸雀斑的圆脸女人,身材矮小而结实。如果说男人像一枚炮弹,她的老婆则像一门小钢炮似的。

    有一回修船,汪汪把妻子接到船上来了。汪汪的妻子一来,我就主动搬到别的水手舱去,反正修船时空闲的舱位总是有的。汪汪的妻子很通情达理地对我表示感谢,她的黑眼睛非常灵活地转动着,含着一汪水气,带着让人愉快的微笑。她见汪汪没有什么客套的反应,喝斥道:

    “死相!帮人家拿拿东西嘛。”

    我连忙说:“不用不用,没有多少可搬的。”

    汪汪的女人在船上常常惹来男人色色的目光。其实她并不漂亮,人也不算风马蚤,她就是有一种母鸡的性格,公鸡一踩蛋,马上就乖乖的矮下身来。老实的可欺又可气。汪汪的老婆白天受了男人色迷迷的蛊,夜晚少不了要摆弄汪汪。她来了船上不到十天半月,汪汪的身子明显地缺筋少骨了。

    汪汪送他女人回家的那天,木匠万波看着汪汪陪女人走下舷梯的背影,对我们议论说:“汪汪肯定弄不过这女人。你们看这女人的蛋子,多饱满呀!”

    船员们哈哈大笑起来。汪汪听见笑声,回头看见一群人站在三楼的舷栏旁议论什么,眼睛瞟向他们,知道这伙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脸色愈暗绿了。

    汪汪对老婆的疑心病,据说是有根据的。他的老婆曾经被家乡一个游手好闲的痞子过。那家伙了他的老婆,还要跟人吹牛,说他去她家借一根牛绳,看见她躺在床上,眼睛里放出如何如何的光来……。这些话传到汪汪的耳朵里,汪汪使劲地拷打老婆。老婆说,其实她已经不和他来往了,他才编她的瞎话。

    汪汪听到这话,就住手了。

    汪汪还能怎样呢?这件本来应该极保密的事,汪汪可能在极痛苦的时候告诉了某个知心朋友,后来被木匠万波等人传说得几乎无人不知。只瞒着一个汪汪。他还以为这是他的秘密呢!

    经常拿汪汪开心逗闷子的除了木匠万波,还有一个金三副。

    这个金三副,说话尖声尖气、做事小里小气。好奇心又重,行事乖张,像个女人。他曾经拆看过我的退稿信,是一个品行极差的人。好笑的是,他的嘴里镶了一颗金牙,好像是不白姓了一回金,总要来一点儿似的。

    他掌握着汪汪的另一个秘密。

    金三副与汪汪在别的船上曾共过事。那年汪汪老婆生孩子,按理汪汪应该在老婆生产期间休假,回家照顾妻儿。可是船员一年只有52天工休假,那是被当成金豆子一般珍惜的。如果回家老婆正在做月子,那么除了服伺老婆,他还能做什么呢?汪汪听了老婆的话,把个月子婆交给了老娘,等到婴儿满月之后才回家。他知道这样做实在不像话,害怕别人笑话他,对船上的伙计们谎称老婆才要生……。

    这事被喜欢别人的金三副知道了。金三副又当着众人的面揭露出来,臊得汪汪脸上下不来台,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金三副见效果出奇的好,愈得意的j笑。

    第十六章(2、金三副的骄傲)

    写到这里,要顺带多说两句这个金三副。金三副有一个特点,喜欢吹嘘自己的老婆。金三副的老婆在分局招待所当着副所长。经过金三副论证:招待所跟科平级。所以,她老婆也是科级干部。

    这一点使金三副很骄傲。但是,金三副的骄傲藏在里子,面子上却是一副瞧不起的样子。你听听他跟万波等人怎么说:

    “科长又怎么样?科级干部在我家扎围裙,洗碗、拖地!”

    木匠万波说:

    “喔哟!金三副的老婆还是科干啊。想不到想不到。不过一般当了科干就不干活了嘛。金三副的老婆不仅是科干,想必还是个干科!”

    众人一齐笑了起来。金三副不满地说:

    “乱嚼蛆,什么叫干科呀。”

    “就是干……过科长嘛!”

    “!这是什么话?什么叫干过科长?”

    “哦,不对。是正在干科长。”

    哈哈哈,船员们笑得愈开心起来。他们惯常如此,并没有一定的立场、是非,谁倒霉就笑谁。显然,这时候金三副落在水里了。大家七嘴八舌地说:

    “正在干哪!金三副,那你可得时常回去查查岗呀。”

    金三副假装没听懂船员们话中的意思,或者说听懂了,假装大度:

    “此话差矣。她干她的科长,我当我的三副。查什么岗呀?”

    这话说的有水平。既然金三副有如此之高的“觉悟”,那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这时,机匠老枪凑趣道:

    “你老婆升得可真够快的啊!”

    金三副对这个马屁并不欣赏。他说:

    “我跟我老婆结婚的时候,她就是所长助理了。”

    老枪说:“你老婆打从一开始就高你一头,那你岂不是一辈子在老婆面前抬不起头来?”

    木匠万波又来劲了,他咬准重音,煞有介事地说:

    “不!大头可以不抬,小头――,还是要经常抬起来的……。”

    他的弦外之音,众人都听得明白。一齐哈哈大笑起来。

    金三副却像个阳萎病人一样,蔫了。

    说到这里,我还要正面写写木匠万波。船上有木匠这工种,不知道是怎么来的。一年到头,我没见船上有多少木匠活可做。木匠主要的工作是抛锚起锚,其它活计跟一般水手差不离。

    木匠万波是一个碎嘴子,天下没有他不打听的事,打听来的事又没有不传之于人的。从信息共享这一点来说,他倒是一个不自私的人。木匠万波最擅长编一些黄段子,许多后来流传于江湖的广为人知的笑料,我最早都是从木匠万波这儿听到的。

    有一次水手们在一起说笑话,木匠万波扯着公鸭般的嗓子问我:

    “秀才!你知道诗人李白的老婆叫什么名字吗?”

    我不知道,这有谁知道?!

    木匠万波得意地笑了:“不知道吧?告诉你,我知道。我不仅知道李白老婆的名字,还知道他有一个女儿,还知道他女儿的名字。”

    我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莫非在长江2o57号上出了一位中国的李白研究专家?

    木匠万波说:“李白的女儿名叫紫烟,老婆呢?……姓赵,名叫香炉!”

    我一时没转过味来,木匠万波自行揭开了迷底:

    “这是李白自己说的:日照香炉升紫烟……”

    他把“日”字和“升”字念得特别重,重到转了音,变了意。待到众人明白过来,一齐哈哈大笑时,木匠万波并不笑,继续挥说:

    “李白这个花花公子,走到哪日到哪,日了赵香炉,生下了紫烟姑娘。这个风流种子真是到处留情啊。”

    原来跟着众人一起哈哈笑的汪汪,忽然阴下脸来,一言不地走掉了。

    木匠万波神神秘秘地对莫名其妙的大伙说:

    “你们不知道吧?汪汪的女儿叫什么名?他的女儿就叫紫烟!我说紫烟是花花公子日的,汪汪就神经过敏了!”

    看着汪汪走掉的背影,我的心里有点难受。

    汪汪对于人们的嘲笑辱弄,看上去一副满不在乎,无所谓的样子。其实心里还是很受伤的。谁能真正做到无所谓呢?

    在内心,我把他当师傅看待,但我只在刚认识他的时候叫过一声汪师傅。更多时候,我也跟着大家混叫:“汪汪”。当然,这一声“汪汪”剔除了屈辱成份,也含有亲切的意思。只是这一种亲切与庄重无关。

    汪汪是个非常质朴的好人。人们叫他汪汪,是因为他名叫爱狗,也因为他对人谦恭得近于卑下。无论是谁吩咐他做什么,他总是点头应承,真的就像一条狗一样。厨房的记餐牌上不写汪爱狗,写的是汪汪,他竟然也不要求加以更正。

    汪汪有时候一个人坐着呆,看上去很无助,还有点儿可怜。我很想跟他聊一聊,帮他排解一下。可是,他一旦现我在注意他,就像受惊的小动物一样,忙忙地收起自己的思虑,装出一派若无其事的样子,站了起来。

    他对“心理学”有着一种近似于迷信的崇拜,以为那是一个类似于“风月宝鉴”魔镜一类的东西。一个人只要拿在手里,无论看什么都能一眼看穿了。其实,我虽然读过一些心理学书籍,对人们心理的了解和掌握还远未入门。

    金三副说:“汪汪的女儿真的叫紫烟吗?万波又在瞎编了!”

    众人都说万波瞎编。木匠万波信誓旦旦赌咒誓,不承认自己说谎:

    “要不,汪汪为什么走掉了呢?”

    正吵着,船长池大钊从分局回来,上了船问大伙:

    “说什么呢?这么高兴?”

    池大钊没有等来众人答腔,说出一句令所有人魂飞魄散的话来:

    “上面要给我们派两名女船员来了,有你们高兴的了,龟儿子们!”

    第十七章(1、丽萍,姐!)

    第十七章

    船上向来是男人一统天下,过去是今后也是。但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早期,当我在长江2o57号时,有一个短暂的时光,船上出现过一批女船员。也许是文革中宣传的――“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男同志能做的,女同志也能做”,意识形态的反映吧?有一批女子介入了“水和尚”这个本来属于男人的世界。

    上级给我们船派来两名女子。

    一个在驾驶部,舵工,名叫邹月英。那是一个面颊平平,胸脯平平,额头有点儿方,皮肤很白很紧,眼睛疃仁有点儿蓝荧荧的女子。她和鹰钩鼻子郑二副值一个班,不久就传出绯闻,说他们之间有点儿什么事。什么事呢?又都含糊了。这种事你可以凭鼻子嗅见,却很难说你看见了什么。

    另一个女子叫牛丽萍,给厨师老王打下手,算是二厨吧。那是一个胖乎乎的非常爱笑的姑娘,她胖得从身段到手指都有许多圆箍,浑身像是由一个个小球体组装起来的,活像一口袋新土豆装在白塑料薄膜里,撑得快要绽开来一般。她笑起来的样子很特别,尤其是嘴形令人印象深刻,一时把握不定到底像什么。鼻翼旁有一颗肉痣。她比邹月英约莫小几岁,处世不如邹月英成熟,有人说她傻乎乎的。

    与邹月英那种不苟言笑的样子相比,她是有点傻,但是傻得可爱,令人觉得舒坦,和蔼可亲。

    那天船靠上海电厂码头。已经是吃过午饭的时间,船员们要么上岸逛上海滩去了,要么在船上睡午觉,整个船舶静悄悄的,好像一艘空船。我推开曹志高的舱门,赫然看见牛丽萍坐在曹志高的床上,曹志高坐在椅子里。牛丽萍大概听了一句什么笑话,笑得仰起脸来嘴都合不拢。我看见她的多肉的鼻头和肥厚的嘴唇,因为笑起来怕嘴巴张得太大不雅观,上下唇吻有所收敛。我忽然现她的嘴形非常像一只老虎嘴的模样。

    曹志高看见我来,并没有被人撞破秘密的懊恼。也许他正幸福着,需要一个像我这样不事声张的人出现,以便他既显派了自己又不会被暴露出去。我想起前不久,曹志高曾悄悄地给我的饭盒里拔过一个狮子头,同时给我一个神秘的眼风,意思不要声张。我不明白每人一份狮子头他何以会多出来。我对他那种鬼讥讥的作派很不喜欢,但是狮子头是好的,我的身体非常欢迎这样的营养。现在我明白狮子头的奥秘了,有牛丽萍在他背后嘛!他给我狮子头的动机不仅为了友谊,也有显示他很牛b的意思。

    牛丽萍对我的到来表示欢迎。她是一个大大咧咧没有心计的女子,被人形容为没脑子。她的眼睛很大,里面没有一丝思想的云彩。俗话说:小眼聚光,大眼无神。说的就是她这种万里无云的天空般的眼神。她很亲热地指着曹志高对我说:

    “听我这个弟弟说,你很喜欢读书哦。”

    曹志高马上插嘴说:“你不要老想着我是你弟弟。”

    牛丽萍转过脸去,像匹猫盘弄老鼠似的盯着曹志高的脸说:“咦,怎么不承认啦?”

    像牛丽萍这么愚智的女人也会用姐弟关系来澄清她跟曹志高的嫌疑,让我觉得女人在某些方面真是天生的聪明。聪明又好笑。

    “叫我姐,叫!”牛丽萍霸道地命令。

    “牛……丽萍,姐!”曹志高与其说不情愿,不如说卖弄风情地叫道。

    牛丽萍似乎不满意,娇嗔地瞟了他一眼。

    曹志高不再纠缠,很聪明地转头对我说:“我跟我姐的关系,你不要对人说。”

    听他这样一说,牛丽萍的脸色就摆正了,好像要向我证明他们之间确实没有什么出格的地方似的。

    他们竟然还没有吃完午饭。桌上的菜无非是我们中午吃的那种,只是数量和精肉的多寡不同而已。曹志高问我要不要再吃点?我当然不会吃他们的残羹剩菜。我从曹志高那里借了一本《英语9oo句》,然后走掉了。

    我独自一人读书到寂寞的时候,无数次回想曹志高和牛丽萍两人在一起的亲密情景。牛丽萍也就是二十出头的年纪吧?她那丰满的胸脯像温暖的海床,她那迷人的笑声像喧哗的海浪。而我,就像一条搁浅在苦闷沙滩上挣扎蹦哒的小鱼,对牛丽萍的一切无限怀想。

    我感到一种目眩神迷的诱惑,有一种想要突破暴的冲动。跟玉茭的恋爱失败使我的性情变得有点喜怒无常。过去我总是非常谨慎,认真对待每一件事,每一个人,现在我的心气变了,我有一种强烈的渴望,想要破坏一点什么才甘心。

    牛丽萍像一只穿在鱼钩上的肥胖的白虫子,在我这条可怜饥渴的鱼面前晃来晃去。只要给我一个机会,我就会不顾一切地扑上去。

    但是要想够着牛丽萍,挡在我前面的,不仅有曹志高,还有一个毛红光。

    毛红光的个子比曹志高高,长得帅气,却没有曹志高嘴巴甜。毛红光眼中的瞳仁细小聚光,有一种咄咄逼人的英气。曹志高的眼睛真诚的时候是圆的,当他对人怀有二心的时候是三角眼,不自觉地流露出一种寻思捉弄人的神情。自从牛丽萍和邹月英两人上船以后,毛红光和曹志高遇到一起,活像一对小公鸡头子碰了面,总是斗啊斗的,唇枪舌剑,谁也不让谁。

    有一回,我到曹志高的房间去,看见毛红光和牛丽萍都在那里。曹志高正在搬弄从木匠万波那儿学来的一个黄段子:

    “有一个很小的火车站,站长老婆是个陕西人。她住在站上没事干,就种了很多大蒜。大蒜收获了,站长老婆把大蒜头编成一串串的,挂在门前的房檐下。陕西人习惯,编成串的大蒜头量词叫鞭,站长老婆数好了,一共有九鞭大蒜头。第二天起床,现有贼偷去了几串大蒜头。站长老婆就骂开了。她是怎么骂的呢?她用手比划着大蒜头的大小,这样骂道:哪个野种,不干好事,这么大的头子,一夜干了我好几鞭!”

    这样放肆的黄段子出自曹志高之口,而且当着牛丽萍的面,令我大为惊讶。我看见牛丽萍忍俊不禁,张着她的老虎嘴笑出声来。这才一颗心落了地。同时觉得自己太没出息了。这有什么好担心的呢?毛红光和我都听万波说过这个段子,只有牛丽萍刚来没听过,曹志高就是要说给牛丽萍听的。人家说的倒没事,我这个听的倒替古人担忧了。想到这里,便找补似的哈哈笑了几声。

    毛红光对曹志高的得意有一种嗤之以鼻的不屑。他仿佛受到挑战,不说点儿什么就要落后了。毛红光也说了一个故事。毛红光的故事说的是――

    有两个秀才,爱打文字官司。甲秀才写了一个“矮”字,乙秀才读作“矮”。甲秀才说不对!应该读作“射”。乙秀才听了甲秀才的解释,当即写了一个“射”字,甲秀才读作“射”。乙秀才说不对!应该读矮,身高一寸,岂不是一个矮。

    毛红光说的,大家都没有笑。牛丽萍好像没有听懂,曹志高听懂了也没有表情。我在《太平广记》上读过这则笑话。我觉得毛红光没有说好,起码没有交代清楚“矮”为什么要读作“射”,我就补充说:“矮字拆开来,就是委、矢。古代矢就是箭的意思,委有放弃的意思,所以矮可以理解为放箭,就是射。”

    我这样罗里罗嗦地说了,更没有什么可笑的。毛红光的本意是讥刺曹志高个头矮小,没想到这一炮没打响。还不如他曾经公开嘲笑曹志高是“车轴汉子小木偶”来的效果好呢。而我的解释看起来好像是在帮毛红光了。

    曹志高神情自在,他扫了我一眼,并没有流露出我担心会有的不满。毛红光一脸晦气,有一种挫败感。这一回合等于我们两人都败在曹志高手下了。

    曹志高在洗脸池上洗了一盆樱桃,端来给大家吃。

    牛丽萍原本坐在曹志高的床前,两只肥胖的小腿在床下摇晃。晃久了不舒服,她往床后挪了挪,背靠着舱壁,脚搭在床沿上。毛红光坐在桌前的转椅里,我的挨着桌子面朝着门。

    曹志高站在床前,一手端着盆,一手拈着一只樱桃的细茎,他朝前倾俯着身体,让牛丽萍张开嘴,把那只鲜红的樱桃吊进牛丽萍的嘴里。与此同时,毛红光不甘寂寞地用手握住了牛丽萍的脚腕,在她的脚踝上抚摸把玩,忖量粗细一般。

    他们两人上下其手,各各表现出一种香艳的情态。而我,只能在舞台上扮演一个完完全全的看客。

    置身这种景象之间,让我觉得自己好像一个傻子。

    第十七章(2、斗狠)

    其实,我并不缺乏女人缘,女人给我的机会还是满多的。即使是在对玉茭失恋的时候,我也不缺乏女性的关爱。

    记得我在家中闭关的日子,扒在桌前,不停地写啊写啊,向日记倾诉我心中的忧伤。阳光静悄悄地爬满整张书桌。偶然的,我一抬头,会不期然地看见一双女性忧郁的眼睛,从后排平房的一户人家斜斜地看过来。我赶紧低下头来,等到再抬起目光,那个铁栅栏门里就空空如也,人面不知哪儿去了。

    我知道她是谁。她曾送给我一只漂亮的笔记本,作为初中毕业分别的礼物。她还告诉我,在初三复习迎考的日子里,每当夜深人静,她学到疲惫不堪打算睡觉,出门伸个懒腰,看见我还在窗下孜孜不倦地用功,她就打消了睡意,又坚持上一、二个钟头。她之所以能以较好的成绩考上卫校,也有我的一份功劳。说这话时,她的口吻里带着欣慰。我们那时候初中毕业考上中专也是一种成功。我回赠给她一个笔记本,扉页上用工工整整地字体抄了两句话:

    只有歌才需要美,

    美却不需要歌。

    ――俄罗斯民谣

    她的笔记本是从窗子里递给我的。我回赠给她笔记本的时候,特意来到她家里。她给我沏了一杯糖茶,浓得简直糇嗓子。

    我看得出这个脸圆圆的,面色略带腊黄,心思早熟的女孩对我有好感。关于她从我身上受到鼓舞的话,就是我回赠她笔记本的时候听到的。她本来可以成为我最早的初恋,但是,我用一种矫情的词令把那个可能生的故事挡在了门外。

    老天爷知道,与玉茭和谢宛儿两人比起来,她一来不是我的同班同学,二来人也不漂亮,然而,却是那种善解人意的贤妻良母型的女人。对于她的凝视,我要是将目光迎上去,向她倾诉,一定会得到极大的安慰。但我摇了摇头。

    其次,我又想到了谢宛儿。

    谢宛儿在我回船那天,出其不意地来到码头,令我大为惊讶。我想不出这事生的原由。

    其实,她是到我家去,代玉茭交还我送她的礼物的。见我不在家,听我母亲说了去向,才又追到了码头上。她不仅把那本邮集还给我,还在里面夹了一张她本人和玉茭的照片,明确地传达了一种信息。

    对于这种信息我是明了的。我也很喜欢谢宛儿,她人漂亮,聪明,玉洁冰清,像一粒翠绿的豌豆儿。如果那一次雪后,我提着火狐色的小皮箱回家,第一个遇到的不是玉茭,而是谢宛儿,我想那么我的初恋一定就会是谢宛儿。老天爷在播下爱情种子的时候是盲目的,在一个特定的季节,人心如沐春风,种子就要芽,这时遇上谁是谁,成不成就看各自的运气了。

    如果我这时侯转向谢宛儿也还来得及。但我安抚不好我自己的心。我的心摆脱不了玉茭给我造成的烙印,我只要一想到谢宛儿,马上就想到玉茭。这对谢宛儿是不公平的,我想。我怎能把一份被玉茭弄得残破的感情转向谢宛儿呢?我在心里否定这个时常会冒出脑海的念头。

    我跟谢宛儿保持着时有时无的通信。双方的信都写得很虚,有点云山雾罩的,尤其是我,有时候简直有点作假,令我对自己痛恨不已。

    谢宛儿有了赠送照片之举,已经非常大胆,当然也不会再有更多的主动表示,我们之间保持着一种奇怪的关系,既不是恋爱朋友,但是又相互写一些彼此都觉得不关痛痒的信。

    无论是赠我笔记本的后邻女同学,还是谢宛儿,我对她们都有一种乎情,止乎礼的君子之爱。

    对于牛丽萍就不同了。我对牛丽萍的是裸的。既不同于赠我笔记本的后邻女同学,也不同于谢宛儿。我好像明确存在两种对待女性的态度,把家乡女同学和在外地遇上的女性分为两类。对她们分别实行不同等待遇,前者追求精神上的完美,后者试图逞一时之欢。

    我相信,如果牛丽萍对我有一个暗示,我马上就会扑上去,什么礼仪廉耻都不顾。但是对谢宛儿则不同,我要跟谢宛儿来电,那一定是来真的,不允许有任何不洁的念头掺杂其间。

    可是,牛丽萍怎么会对我有意呢?她有曹志高和毛红光这哼哈二将做护花使者,连正眼也不瞟我一下。

    “五&p;8226;一”劳动节到了,船上要聚餐。

    厨师老王和二厨牛丽萍忙活了不少菜。船在栖霞山锚地抛了锚,船员们聚在餐厅里大吃二喝起来。我们这一桌上,有曹志高,毛红光,他俩喝着喝着就膘上了劲。毛红光用牙齿咬开酒瓶盖子,把两只茶杯在桌上顿得咚咚响,然后咕咚咕咚地倒酒,倒满了,说:“喝!”

    毛红光表现得气吞山河,曹志高酒量也不孬。他们两个就膘着劲喝上了。坐在邻桌的牛丽萍听到我们桌上的吵嚷声,心里明白怎么回事,隔着桌子站起来,朝我们这边扬着手嚷道:

    “别喝啦!你俩都别喝啦。”

    牛丽萍一喊,这两人更来劲了。因为光是我们这些观众,他们只是争强斗狠罢了,牛丽萍的注意更加刺激起他们的表演欲。

    曹志高说:“刚才算是你敬我,来而不往非君子。现在我回敬你!”

    一只茶杯?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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