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下两根黢黑的檩梁担在水泥桥墩上。檩梁有十几米长,衰朽得如同八十岁的老汉,有些部位更像老汉豁了的牙口,随时有折断的危险。不过,胆子大的人还可以从檩梁上通过,所以说,断桥又没有完全断掉。
我和玉茭想到对面那无人问津的荒岛上去。因为心里痛,不愿到好去处,专拣鬼不生蛋的地方留连。如果是白天,我踩着檩梁,连跑带跳就能跨过去,但是黑夜,又带着玉茭,我们要通过那两条檩梁就比较难。
我和玉茭面对面,各自踩着一根檩梁,把手臂伸给对方,相互搀扶着,作横向移动。十几米,并不需要移太多的步,我们竟磨蹭了好几分钟。与其说是谨慎和胆怯,毋宁说是一种潜意识支配下的相互折磨。
荒岛上生长着杂乱无章的灌木,若有若无的小路快要被荒草淹没了。我们不敢向荒岛中间走,只沿着湖岸寻路。为了防蛇,我走在前面,用一根树枝不停地扑打路边的草丛。另一只手反伸向背后,像一只火车挂钩,挂着玉茭的小手。
有几株高大的乔木在月光下黑黢黢的,特别令人惊心。它们洒下淡淡的月影,似有似无。乔木并不担心自己有没有留下影子,好像它对自己的威严很有自信的样子。蓝幽幽的湖水反射着月亮的光辉,那可一点儿也不含糊。
我们在湖岸边一处柔软的草地坐下来。身处乔木高大的阴影之下,面对湖水。玉茭回头看了一眼背后的乔木,对我说:
“它们站在那儿,好像一些大人似的。”
我听出玉茭语调中的惶恐,把她揽在怀里。为了消解沉闷,我给她讲一个故事――
“讲一个契诃夫的故事:《老人与马》。一个拉雪撬的老人在大雪天里等客人。他好不容易等来一个客人,想跟客人拉拉话儿,可是,客人不要听。他等啊等啊,想等一个愿意听他说话的人。大雪把他的马儿,还有他自己身上都下白了。他跟马儿说起话来。你知道他想说什么吗?”
玉茭问:“什么呢?”
我忽然想起这个故事的真正题目,摸了摸后脑勺说:“嗨,我讲错了。题目不叫老人与马,叫――苦恼。”
玉茭看着我笑了起来,苦恼人的笑。
玉茭说:“别苦恼了。我给你唱支歌吧。”
“好啊,好啊。”我高兴起来。
玉茭从我的怀里挣出来。坐直了身体,清了清嗓门。忽然头一歪,问:“你想听什么歌?”
我笑话道:“你还没想好啊?”
玉茭的眼眸子在睛眶里冉冉动,说:“也不是没想好。”
我说:“哪就唱啊。”
玉茭忽然把我揽过去,像我刚才揽着她一样。她说:
“那我给你唱《归心似箭》中的主题曲。我唱了啊――”
“唱吧。”我说。我们俩一道看过这部反映抗战的影片,剧中由斯琴高娃扮演的女主角深情演唱的歌曲,此时从玉茭的嘴里飞出来――
雁南飞,雁南飞,
雁叫声声心欲碎。
不等今日去,
已盼春来归,
已盼春来归。
玉茭的歌声在蓝幽幽的湖面上轻轻地,轻轻地荡漾开去。我的心随着那歌声飞到了天外。当唱到“不等今日去,已盼春来归”时,我忽然明白了玉茭为什么欲唱不唱,她怕这表白真情的歌声给我带来伤痛啊。想到这里,我感到一阵痛彻心腑、揪肝摘胆般的难过。那种难过越了心理的忍受极限,完全是一种生理上的。
已盼春来归,已盼春来归。这哪里是歌词,分明就是玉茭的深情呼唤啊。
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我又回到船上,回到那种灰暗、抑郁的生活之中。
夜晚,庞大的船队上水经过我家乡的江畔小城。可惜它无法停下来,让我回到心爱的玉茭身旁。我站在天蓬下的甲板上,扶着船舷栏杆,默默地遥望江岸。
猫子山像一匹大猫蹲伏在黑黢黢的江边,仿佛要攫取江上的行船似的。这座以象形得名的山,是东晋时代昭明太子读书的地方。17oo年前那个主持编篡了《昭明文选》的太子萧衍就生活在猫子山下。
继续上行,就看见了马鞍山。马鞍山形似一只巨大的马鞍,传说那是西楚霸王项羽兵败垓下,不肯渡江的乌椎马,留下马鞍化成的。马鞍山下,就是我的家乡小城。
我愿意每回经过这里,都能够近距离的观赏家乡的堤岸。可惜因为航道原因,船从猫子山起,开始偏向北岸,一溜歪斜,离着南岸的马鞍山纵向距离越来越近,横向距离越来越远。船队远远地躲开了家乡的风景,我只能站在船上,遥望南岸电厂的烟囱和马鞍形的山体轮廓,想像我心爱的姑娘,此时此刻在那片心神向往的土地上做些什么。
不知什么时候下雨了,潇潇雨水打湿了我颧骨峥嵘、两颊凹陷的脸。我并不退缩进天篷深处,寻找遮蔽,而是任凭斜风细雨浸润我瘦削的身躯。打在脸上的雨水冰凉地流下来,流成了水道子,宛如眼里淌下来的泪一般。那是一种凄清的感受。
夜色如晦。
身后的舷窗里传出叮叮咚咚的吉他声,弹琴的是船上的厨师刘兆鱼。从舷窗看进去:黄|色的灯光下,一个汉子留着光葫芦头,刚刚长出半分来长的青头茬子,抱着一把吉他轻轻地弹拔。
厨师刘兆鱼绰号“和尚”,差不多二十七、八的年纪,个矮,黑皮,脸上有些来历不明的疙瘩,张开嘴就露出两只虎牙。记得刚见面时,他曾留有一头长,不久剃成了光头。知道底细的水手议论说,刘兆鱼的对象又吹了。在他彻底离开长江2o57号之前,我见过他不只一次剃光头。如果头长起来,不再剃去,伙计们就说:这表明和尚又闹恋爱了。这几年,刘兆鱼总闹着恋爱故事。每次失恋他都要把头剃的精光,以示愤慨。姑娘们全然不听刘兆鱼在歌中所唱:
“虽然我是个穷光蛋,
人也长的不怎么样,
可是你要想一想,
看看自己的长相。”
姑娘们不管自己长相如何,有何缺点,总是嫌他身材矮小,面皮寒碜;或是嫌他做餐务员,干的是女人活。伙计们善意的嘲笑刘兆鱼:
“失恋都有点像女人习惯性流产了!”
有一天傍晚,我看见他和一个姑娘在江堤上散步。江堤上临江的坡面用大片石砌成,白天的余热从石缝里慢慢地蒸出来,好像大地呼出的气息。水边上有一些青黑的芦苇随着水波荡漾,晚霞已经泛出青色的暮气了。
刘兆鱼和那个姑娘沿着坡面往上走,那样子很有一些浪漫,好像爱情电影中拍摄的镜头。我坐在堤顶上齐腰高的筑墙上看落日,刘兆鱼跟着那个姑娘朝我走来,好像特意让我看个清楚似的。
走在前面的姑娘一点儿也不知道委婉含蓄,直直地冲我而来。我看出她的眼睛一只大、一只小,要不就是受过外伤,有个吊疤。除了这个毛病,五官中其他部分尚可,白是最大特色。
走近了,刘兆鱼朝我露出虎牙笑了一笑,好像为自己的幸福对别人说:“抱歉,哥们。”他没有真的跟我说话,好像一说话会惊跑了他的爱情似的。
那姑娘头侧着,眼风瞟着我。她穿一件当时刚刚流行的布拉吉;塑料底的高跟凉鞋敲得地面咔咔响。她用眼角的余光斜睨了我一眼,好像是说:这个傻瓜,坐在这儿望什么呆,不如追我才好!
我不敢承接她骄傲的好意,也不敢跟刘兆鱼打招呼表明我们认识。我假装被风迷了眼,把手举到脸上煞有介事地揉眼皮。通过另一只眼睛我看见刘兆鱼亦步亦趋地跟在女人身后,像个跟班似的,随着她走远了。
其时刘兆鱼刚刚剃过光头不久,头茬子还没有长起来,青青的头皮在落日的余辉中泛着恼人的红光。
回来我向曹志高等人宣布说:和尚又恋爱了!
这次恋爱的意义仅限于让我们看见和尚留着小分头的样子,因为理了小分头不到一个星期,和尚又恢复了光头,青青的头皮愤怒得像电灯泡一样亮。
在此之前,那个女的又到船上来过。这一回不知怎么搞的,两个人闹崩了。快开船的时候,那个女的扭着仰着脸,甩搭着一只坤包,头也不回地跨上码头栈桥,走了。
船舱里扔下刘兆鱼,还有一串从安庆买来准备贿赂该女的毛刀鱼。
眼看那个女的走上高高的防波堤。这时,船已拉过启航汽笛,我们站在船舷靠码头一侧,准备解缆绳。忽然,刘兆鱼像了疯似的从船舱里蹿出来,手里拎着那串毛刀鱼,高喊着姑娘的名字,像一支离弦之箭,飞出船外,直奔岸上追去。
急得池船长在驾驶台上用高音喇叭喊:
“刘兆鱼,你回来。刘兆鱼,你回来。”
为此足足延迟了一刻钟开船。刘兆鱼在码头上跟那女人拉扯半天,坚持要将毛刀鱼送给女人。女人坚持不要,以示决绝。我们眼看着那女人骄傲得像个公主,扬着下巴走了。刘兆鱼垂头丧气地回到船上,手里还拎着那串可怜巴巴的噘着嘴的鱼。
池船长在喇叭里骂:
“龟儿子!穷,也要有点志气嘛。”
刘兆鱼脸色铁青,一言不地钻进船舱里去了。
刘兆鱼虽然长得寒碜,一手吉他却弹得非常出色。在这寂静荒凉的江上之夜,除了轮机频率单调的嗡鸣,就是凄风苦雨的呜咽,刘兆鱼的吉他声给这阴暗的世界带来一抹暖色。伴着吉他声,刘兆鱼亮开沙哑的嗓门儿唱了起来:
多幸福,
和你在一起,
你的吻像烈火
燃烧了我的心。
啊,你就是幸福,
我要把这秘密
藏在心底。
站在刘兆鱼的舷窗外,面对黑暗杳渺的江天,我恍惚看见了玉茭的面影,像一个精灵在雨夜里飞舞。
突然感到冰冷的雨水挂在脸上竟然是热的。我伸手抹了一把脸,这才意识到豆大的泪珠滚出了眼眶。
每个航次回到基地,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查看有没有玉茭的来信。信是船员的命。我时常有一种幻觉,好像有人偷了我的信。玉茭的来信频次稍稍出常规,我就疑神疑鬼。
她的信写得简单,我一一保留到如今。我的信写得精致,丰富,有些――不好意思,说句大话――简直就是艺术品,却不知是否还存在于这世上。也许,早就淹灭散失了吧。还有印象的是,我曾在信中给她讲船上的笑话――
长江2o88号和长江2o77号,按船员的习惯是读作“两洞捌捌”和“两洞拐拐”的。两艘船在江上相遇就热闹了。通过甚高频无线电话,2o77轮船员喊:“两洞捌捌,两洞捌捌,我是两洞拐拐,我们左舷会船。”2o88轮船员回答:“爸爸听到,爸爸听到,右舷会船。乖乖听话,乖乖听话。”
下一封信讲――
我们船上的厨师刘兆鱼向女友求爱,想送她一束花,就问:“亲爱的,你喜欢什么花呀?”女友回答:“我喜欢两种花。有钱花,随便花。”刘兆鱼说:“唔,你挺美的。”女友问:“我哪儿美?”刘兆鱼说:“想得美!”
还有一封信说――
亲爱的,今天你的腿一定很累吧?因为你在我脑海里跑了一整天了。如果你嫁给我,我会使你成为世界上第二幸福的人。为什么不是第一呢?因为有了你,我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啊。
……
隽永优美的笑话,令人口角流香。有的是真事,有的是杜撰,有的是我摘编的。我们通过书信传达着彼此的思念。书信让我暂时沉浸在美好的暇想里,忘记了现实生活的沉重、阴暗和丑陋。
船上作息时间与6地上不同。在船上,每个班作业四小时。分别从o点到4点;4点到8点;8点到12点;周而复始。
船上开饭时间也比6地上早。一般来说,早餐总是稀饭馒头,厨师烧好,什么时候吃随便;上午1o点半厨师摇铃铛开午饭;下午4点半厨师摇铃铛开晚饭。
从吃晚饭到睡觉,间隔时间比前两顿饭时间都长。可是习惯之后,并不感觉睡前饥饿。当我读到释迦牟尼佛有“过午不食”的戒律时,曾经幽默地想,也许这就是“水和尚”的生活规矩吧!
船员们吃过晚饭,往往是一天最逍遥的时光。
西边的太阳还半高地悬在天上,染得一江浊水红旺旺的。夏天的微风从江面上徐徐扫过,雄浑的大江亘古如新,默默流淌。大江永远是那个样子,令人想到时间并没有流逝,流逝的是江上的人物,我们的青春。
厨师刘兆鱼坐在背荫面的水手舱外,将一只脚架在船舷的栏杆上,怀抱吉他,用一种忧郁而又缠绵的调子,唱出一种令人伤心的甜蜜忧愁:
时光一去永不回,
往事只能回味。
忆童年是竹马青梅,
两小无猜日夜相随。
春风又吹开了花蕾,
你也已经添了新岁。
你要是变心时光难倒回,
我只有在梦中相依偎。
刘兆鱼的吉他弹唱常常令喧闹的水手们安静下来。我和曹志高尤其听得如醉如痴。我们常常陪伴在刘兆鱼身旁,希望他能教我们一手。可是,刘兆鱼并不肯教。
曹志高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既然刘兆鱼不肯教,他对吉他的热情也就淡了。我却梦想有一天,能弹得一手像刘兆鱼一样好的吉他,回到家乡,当着玉茭的面,弹一曲《雁南飞》。
为此,我拿出大半个月工资,在南京买了一把28元的红棉牌吉他,打算进一步结交刘兆鱼,请他教教我。可就在这时,一场闹剧把“和尚”刘兆鱼从我的生活里摘除了出去。
那是船到南京的一个午后,长江2o57号在一号码头靠泊。船员们有家的回家,没家的逛街,船上只留下值班的几名船员。
这时,从河岸滩涂上那片柳树林子里走上船来三个女子。她们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打扮得花枝招展,娉娉婷婷,通过七歪八扭的浮桥,登上我们这条仿佛睡梦中一座空城的船舶。
值班水手看见了,问:干嘛的?她们嘻嘻哈哈说:上船来洗澡。其中一个还自称是“刘哥”――刘兆鱼的亲戚。
“刘哥”刘兆鱼当然出面接待了她们。他亲自守着三楼的洗澡间,防止水手们冒失闯入,以便让这间男人的澡堂供女人们临时享用。
女人们把衣物留在刘兆鱼的船舱里,穿着贴身的内衣一个个穿过走廊,鱼贯进入洗澡间。她们可真能洗呀,仿佛永远也洗不完似的。洗完了,也不走,在水手舱里东溜西串,一边梳那滴水的头,一边咯咯笑着说话。
直到日薄西山,晚霞笼罩了船舶。我以为她们早走了,忘记了她们的存在。忽然间,看见她们不知从哪个水手舱里钻出来,妖妖调调,才离开我们的船。
如此这般洗澡,已经不是第一回了。这一次,女人们离开之后,刘兆鱼突然惊叫了起来,声音尖锐刺耳:
“我的钱,我的二百块钱哪儿去啦?!”
刘兆鱼断定,是洗澡的女子把钱偷走了。他几乎毫不犹豫报了警。结果呢?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公安根据刘兆鱼的举报审讯了三名女子。审讯结果表明:三名女子中至少一人是借洗澡之名,上船来操皮肉生意的暗娼。她确实偷了刘兆鱼2oo块钱。可是偷钱是有理由的:
“和尚日了人家,却讨价还价,杀价太狠了!”
暗娼当然受到应有的处罚。可是,“和尚”这个举报太可笑了,他甚至连带别人惊恐不安。好在除了偷钱的女子,另外两名女子牙关咬得紧。许是还没来得及下水,许是下了水待遇良好,总之这事止于刘兆鱼一身,没有牵扯到更多的人。
这事一时间传为笑谈。但是对于刘兆鱼来说,就不是笑谈了。当时对的处罚是:劳动教养!
刘兆鱼被逮走了。
逮他的时候,我刚从新街口买了那把“红棉”牌吉他回来,兴头头地扛在肩上,像扛一把重机枪那样。到了码头堤坝前,现道路旁停了一辆警车。正疑惑间,只见刘兆鱼脸色沮丧地从堤坝的闸口里走出来,双手被铐在身前,身后跟着两名公安。
刘兆鱼看见我,本能的停下脚步,流露出不舍之意。公安推搡他上车,动作有点大。刹时间,两颗豆大的泪珠从“和尚”那黑不溜秋的刀条脸上滚落下来。
刘兆鱼走了,我的唯一可能拜师的学习成了泡影。虽然我练习吉他非常刻苦,还买了书,在吉他的六根琴弦上几乎磨破了手指,然而因为没有老师,学不得法,一切努力终归徒劳。我分别会弹一些单调的旋律,或者简单的贝司,一直没有学会在优美的旋律中杂糅着好听的和声那种弹法。它在我的脑海中像一个追逐不上的女人,梦里看得依稀真切,却无法在现实中把她揽在手上。
刘兆鱼之后,新来的厨师对我很不好,凶巴巴的。让我更加想念那个矮个子黑皮,会弹吉他的“和尚”。
第十二章(1、午夜惊魂)
船上新来的厨师姓王,五十开外的年纪,身材微胖,保养得很好。老王喜欢巴结领导。给领导舔了腚沟子,心里头别扭,就跟小水手撒气,尤其对我粗暴得很。
有一回我上餐厅吃饭,现我用的33号饭盒不见了。我在蒸饭柜里上上下下找遍了,就是没有我的饭盒。在厨房的旮旮旯旯又搜寻一回,还是没有。
问厨师老王。老王气哼哼地说:“我是代你看饭盒的呀?”他给我半筒面条,让我自己下面吃。连菜也不给,借口“分完了!”。
我正笨手笨脚的煮面条,曹志高来了。他真诚的非常气愤地骂我:
“你真是松包!干嘛自己下面条?先从蒸厢里随便拿一盒,吃就是了!管是谁的。吃了再说!”
我也觉得自己表现得太孱头!为什么无缘无故没有我吃的饭?
邓竹友说:“一定是有人欺负你,把你的饭盒藏了。”
果然如此。因为下顿饭,33号饭盒又神头鬼脑的“自动”冒出来了。
欺负人的事不只一件。
有一天,我收到一封退稿信。三副金银宝把这封厚厚的信交给我时,信封已被拆开了。我问,谁拆了我的信?金三副假惺惺作出友好姿态说,他拿到信时,信封已经破损,他一时好奇就打开来看了看,没有再给别人看。
我非常气愤,却被他的伪善哄骗了,一时不知道怎样表达。
第二天,毛红光在闲谈中问起我写作投稿的事。我说,你怎么知道我投稿呀?毛红光说:“三楼上差不多人人都看过你的退稿呢。”
我的自尊心受到深深的伤害,好像被人用粗砺的沙纸磨过。
不愉快的事情太多。为了摆脱苦恼阴影,我把更多精力投入学习,企图用学习麻痹我敏感的神经。
每天,我跨过长江2o57号与驳船之间的船裆,在驾驶台上双眼睛的注视下,拎着一只黄书包走到最前方的驳船生活舱去。我知道一些人对我这样做非常恼火,但我不怕,我就是要示威一般在他们眼皮底下走上前去。其实,低调一点,我可以不被他们看见,到位于驾驶台后方的最后一艘驳船的生活舱去。可是,一来因为后方与顶推轮机舱挨得近,巨大的轰鸣声令人心烦意乱;二来也是故意要让那些看不惯我的人气恼,我就一直走到最前方的驳船上去了。
最前方的驳船舱里静悄悄的,仿佛一个世外桃源,静得只听见江水在船舷两侧哗哗激溅的声音。这里不仅是我学习的课堂,也是我释放性压力的天堂。那个巨大的木质舵盘见证了我疯狂的自渎,一次次把自己送上喜悦的巅峰。这里还是我为自己选定的避难所,是我逃避人们的恶意侵害,为自己舔舐创伤、喘息并安心的地方。我经常在这里读书到深夜。为了避免再次生夜盲的危险,我买了一只可以光的钥匙扣,轻轻一按,一只绿豆大的电珠出萤火虫般的绿光。光量虽少,于我足矣。
因为读书减少了睡眠,我睡得特别死。遇到夜晚编解队作业或者靠码头,往往一遍叫不醒我。有时叫着答应了,其实并没有醒,人一走又睡着了。
不用说,这是我的错。但是,一想到我因而受过的伤害,想到面貌堂堂、鼻子略显鹰钩的二副郑琰,他那凶神恶煞的表情,他那又尖又高能把人吓出病来的嗓门儿……。我觉得不必再检讨了。
有一次,夜晚2点,船到临湘锚地解队作业,我感觉刚刚躺下还没睡稳,邓竹友就把我摇醒。我迷迷糊糊答应了,闭着眼睛坐起来,套上一件毛衣,可是他一走,我又一头歪倒了。眼皮重得睁不开,似睡非睡,感觉仿佛在昏迷中,我的床前突然炸雷似的一声巨吼:
“死鬼!”
我“嗵”地一下从床上跳了起来,好像抽风一般。二副郑琰,像钻出山洞的牛魔王,瞪着血红的眼珠子,张开血盆大口,在我的耳边哇拉哇拉大叫。他的手指直戳到我的脸上,我不住地往后偏着头,以防他那藏满污垢的指甲剐到我的眼珠子。我迷迷瞪瞪地听着他锐利的尖叫,意识到他在训斥我。我一边急地穿衣,一边感到头脑里有一根筋快要被他扯断了。趁着还没有“崩”地一声断掉之前,我从他的手臂下钻过去,逃到甲板上去了。
这样的一幕上演过不只一次。有时候,同舱的水手一两声喊不醒我,同样也会声嘶力竭地大喝一声,吓得我一弹起来。按道理,扮演牛魔王的应该是水手长胡裕海。胡裕海这个长得像胡汉三的家伙,跟那个地主老财一样呲着一副大板牙,腆着一个大肚子,他也同样训斥过我,只是中气不足,对我的耳膜造成的损伤不如郑二副来的那样深刻。
只有邓竹友,在这种时侯才会小声呼唤,拍我的肩,或者摇我的枕头,而不是让我在惊吓中猛醒。我很感激这个爱玩小帽子的朋友,虽然船员们多半有点瞧不起他,认为他脑子里“有屎”,孬不痴痴、一副呆相。
我有时想,为什么那些堂皇的、体面的、令人敬畏的“大人物”常常给我带来伤害,而邓竹友这个懦弱的、病态的、被人鄙视的“小人物”却给我同情和关怀?我认识到,人的力量有体力上的,智力上的,精神(思想)上的,和心灵上的。它们的关系依次递升。邓竹友论智力不如别人,论精神(思想)不如别人,但是他却有体力,更有一颗宝贵的心灵。
有鉴于此,当邓竹友意外死去,我对他的怀念格外深切。
第十二章(2、挨了一顿揍)
不久,我与那个仪表堂堂、保养很好的厨师老王打了一架。或者确切地说,我被厨师老王打了一顿。
那天下午,我因为夜间惊吓失眠,午觉一直睡到五点半钟才醒,而船上开晚饭的时间是四点半。我匆匆洗了把脸,就去吃饭。还好,厨房尚未锁门。厨师老王见了我,极不耐烦的样子,一边打菜,一边嘴里骂骂咧咧的。
老王对我一贯是这个样子。这个人卑鄙得很,他在船干面前伏低做小,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就希望像我这样身份比他更低的人像他那样伺候他,或者说,他要找一个对象可以让他作威作福一回。这个对象当然是像我一样的小水手、小加油,尤其是我,因为我这个人也有毛病,有时候像茅厕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
我看穿了他这么恶声恶气,无非是要找回他对船干卑躬屈膝以后的心理平衡罢了。他说什么也不往心上去。没啥!我不理睬他就是了,径直走出去到蒸饭柜那边取饭。
饭盒没在蒸饭柜里,被人整箅子抽出来晾在甲板上已经凉了。我拾起来,重新填回去,打开蒸汽。厨师老王跟着也走出来,脸上一副寻恤找事的难看气色。显然,我那种不理睬他的态度使他未能得到泄的满足,他还想在我头上撒气。果然,他指着蒸饭柜厉声训斥我没有把扣子拧紧,蒸汽泄漏出来了。
这真是无事生非。扣子上不上紧,我只蒸我一个人的饭,跟他有什么相干。对于这样蛮不讲理的人,你能跟他说什么呢?好歹我不蒸了就是。我随手关了蒸汽,取出饭盒,一声不吱地来到餐厅,将饭盒扔在桌上。“啪”地响了一声,饭盒拍到桌面的声音有点大。
这就给了他作的籍口,他开始破口大骂起来,以为我终于触犯了他的尊严。我的心冰冰凉,对于这样可笑的下作表演感到一种本能的厌恶。我忍不住说:
“你老大年纪了,什么火?我年轻人都没有你火气大嘛。”
他呼地一声冲进来,直闯到我面前,满口脏话,唾沫横飞,两只手在我的眼前来回比划。没等我完全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他伸手在我的右肩搡了一把。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失去了冷静,愤然伸手推了他一把。这是最最失悔的事儿,我没有看破他搡我那一下是诱敌之计,以为你给什么,我还什么,便占在理上,却不知世上的道理并非这般简单,我只是徒然给自己招来更大的打击罢了。
老王很策略地拉开一个节奏,咋唬道:“你们看见了。大家都看见了。他先打我。”餐厅里还有三四个人,都懵在那里。
我听见他这么说,一时间也怔住了。怎么?我打了他?他已经五十多岁了,我怎么敢打他……,
没等我声辩,他猛然扑了过来,挥起两只胖胖的拳头,向我的脑袋左右开弓。一时间,我只看见他腆着毫不防犯的大肚子,我只要这么一拳,一拳……,但我死死地收紧我的双臂。他已经五十多岁了,我只要碰他一下,他就可能瘫在地下,懒上我……,这个怯懦的念头牢牢地抓住了我。鼻梁上挨了一下,很重,血马上冒出来。他把我直挤到墙角,仍然挥舞着拳头,我不知道他还有完没完。
终于有人抱住了他,拉扯着,把他从我身边推开。我看见那人是轮机部的机匠老枪,从心底里感激他。鼻管里的血涔涔地流下来,我将头仰起,让血倒流进鼻腔,沁进了嘴巴。已经有血落在白衬衫上,低头看时,洇成小片小片的红斑,宛如樱花一样。我坐下来,木然的,不动也不想。堵住鼻管的手指感到了血液的胶粘。
屈辱的泪水刹那间涌上来,我无声地把它们咽了回去,我能感觉到泪水在脸皮底下的泪腺里汩汩流动。
更令人伤心的事还在后面。当我将此事诉诸政委,以求公道时,我从这件事的教训中领会到更深的内容。
第十二章(3、文化缺陷)
左政委听了我慷慨激忿的陈述,表示一定要调查清楚,认真处理。我说出在场所有目击者的名字,表示可以向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了解此事的原委经过。
第二天,船上开会处理这次“打架”事件,左政委的态度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在会上,我从受害者变成了被指责的对象。因为,他了解的“真相”是:我先打了对方,而对方只还击了我一下,就是把我的鼻子“碰”出血的那一下。他们不得不承认的唯一正确的事实是:后来我确实没有还手。没有还手的原因,政委左拐子笑哈哈地肆意嘲弄说:
“你别看你小年轻,真正要打,你还不一定打得过老王啊!”
我几乎暴跳起来,毫无理智地嚷道:“你让他来,咱们再试一下,我……,我……”我激动的说不出话来。心里翻江倒海地潮涌着一个念头:怯懦啊,怯懦啊。当时,我怎么就那样孱头呢?事后我又那样愚蠢,还希求什么公道,难道我不知道,他老王早就把政委烀得像他的卵蛋似的吗?虽然他们年龄不分仲伯,他在政委面前就像干儿子那么乖。然而,这不仅仅是一个政委的事呀,还有那些当时在场的证人呢,他们现在都在哪里呢?
想到这一点,我不得不消歇了。我和绝大多数船员关系处得都不怎么样。仅有一个曹志高,属于小把戏登台自顾不暇的角色。在这强弱势力绝然悬殊的情形下,谁会为一个没有半点势力的不相干的人说一句公道话?大概最公正的人也只能保持沉默,而世上讨好阿谀之徒又何其多?难保不有人为了得到厨师老王菜瓢子上的深浅,说出与事实完全背道而驰的话。
其中最令我心情沉重的是机匠老枪,就是帮我拉开了厨师,让我心存感激的那个人。我多么想在这里,能为他说几句好话,使人们不至于对世上的公道太绝望。但我不敢欺骗读者,他在行动上帮助了我,在道义上却无所作为。
勇于行而讷于言,面对强悍势力缺乏仗义执言的勇气。这大概是我们这个文化的缺陷。西人当此情境大概不惮于说出有利于弱小的真话,也不是因为他们心地是否高尚,而是因为他们相信,这么做是在帮助上帝。权衡利弊是人人心中都会考量的无可厚非的天性,我们的文化没有给这种考量一个砝码。
这件事为我带来的唯一好处是,当我再去最前方的驳船读书学习,似乎可以不再受到指责。一场伤害取得了一种豁免。人心还是透亮的。不用争辩,谁都看得清曲枉,一开口水就浑了。
那一天,我终于啃完了《词典》。当我又一次从船队驳的艉楼里出来,太阳照着甲板,我看见顶推轮驾驶台上,平常对我颇有微词的船员们正在指指点点。忽然,船长池大钊亲自拉响了一声汽笛:
呜――
我向大江上下望去,天地一派空旷,没有任何需要鸣笛的理由。我突然明白这一声汽笛是为我而来。假如我理解的不错,池船长通过这一声汽笛向我宣布:他们的议论是可以让我听见的。他们没有说我坏话。领会到这一点,我心中涌起无限感动。
作为一个小水手,我是船上最无力之人。但我愿意用自己的善良去化解与人们的隔阂。我曾想像,船上生了意料不到的灾难,是我,一个平常被他们损害的小人物拯救了大家。可是这样的机遇哪里会有?我又想像我的诗歌得以表,受到大家称赞,从此被人们接受认可。可是这样的光景同样渺茫。我的善良愿望和光荣梦想不过是鲁迅的《野草》里,那朵在寒冷的冬夜做着春梦的“小粉花”,冻得白的嘴唇上一抹微笑罢了。
读到“小粉花”的一抹微笑,我又记起我的三叶草。我已经很久没去看过它了,不知道它生长的怎样,是不是与我一样艰难困苦。它像我的另一个亲人,或者说就是我的影子,我想从它的荣枯看见自己的命运。
这个航次结束,我就到河校后门外那段江堤去了,去看我的三叶草。
第十三章(1、螃蜞)
第十三章
深秋的傍晚,天上灰蒙蒙的没有太阳。江边一片萧索的景象。风从北岸吹来,吹得岸上的电线紧绷绷的。堤岸高坡上的草都枯黄了,树木黑,像一些皱皱巴巴的干老头呆呆地站在那里。
我找到那个堤坝闸口,认了认那株老柳树,现了那块大石头。在那个三角地带找了一会儿,我终于又认出了它:我的三叶草。
周围的杂草疯长得与上次来很不相同了,它们几乎淹没了我心爱的小草,但它还是顽强地生长着。当别的杂草高过它的时候,纷纷显露出凋弊的色相,而它还是那么郁郁葱葱,在一派高压下挺拔葳蕤,显示出顽强的生命力。
三叶草给了我勇气和信心。在那些灰暗沉郁的日子里,我的生命之温度降到了摄氏4度左右。摄氏4度的水比重最大,沉在大河最底部。唯其沉在最底部它才远离河面冰冻,保持了流动能力。
去看三叶草就是我在大河底部的流动。心灵犹如一尾小鱼,在压抑的空间和缓慢的流动中寻找尚存不多的一丝丝热量。它使我避免了与生活表面的漂浮物一道冻结在人性的荒原。
即使在那些最阴暗的日子里,美好的事物仍然无处不在。
船到吴淞口,在一眼望不到边的江面上抛锚。夜晚,天上没有月,吴淞口外的江面黑鸦鸦的。偌大一个世界完全被黑暗主宰,只在很远的地方才有一两只船灯,给这世界一星半点温暖。我在船尾甲板上坐着,忧郁的情绪潮水般轻拍心灵的堤岸。当我感觉到寒冷,站起来四处走动,活泛一下筋骨,在甲板的船舷旁看见了捉螃蜞的王龙干。
螃蜞,是一种傻傻的小动物,居于海边或江河口的泥岸,性喜趋光,似蟹,然而比螃蟹个儿小,口味差,真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东西。因为船上有强烈的灯光照耀,吸引了螃蜞喜趋光的天性,王龙干把几根粗粗的草绳子贴着船舷拖到水里去――钓螃蜞!
螃蜞顺着草绳极快地爬上来,一个个争先恐后,仿佛虔诚的教徒向往天堂一样。它们形状长相与螃蟹无异,只是螯足无毛,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