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不曾青春流淌

谁不曾青春流淌第4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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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一触即溃,溃不成军。舵盘并不能把正我的航向,也不能给我假想中的慰藉。

    真正给我安慰的是郁达夫的小说。看了《沉沦》,我才知道原来郁达夫也有此癖,原来果戈理也有此癖,而且据说果戈理至死不渝,终生保持着这种爱好。这两人都是我所景仰的大作家啊!我的罪恶感稍稍减轻了一点。

    写到这里,我苦笑。交代青春罪恶还要拉出名人来陪绑,瞧我够狡黠的吧?看来我的还原个人生活真相的初衷还缺乏大勇气。中国作家什么时候才能出一个卢梭呢?其实谁的青春不曾流淌!不提郁达夫,不提果戈理,我就成了不耻于社会的渣滓不成?

    闲话打住。还是回头来说说我学《现代汉语词典》的事吧。

    我又蠢又笨地从头至尾阅读《词典》,遇到陌生的或者我以为活生生的词条就抄下来。比如说――,

    叶鞘:(念qio去声),意思是稻、麦、莎草等植物的叶子裹在茎上的部分。

    梃子:(念tg上声),意思是门框窗框或门扇窗扇两侧直立的边框。

    本来我是不知道如何用一个词来表达类似这些名堂的,说到它们往往要用描述的方式,学会这些词方便了我的表达。还有一些词,比如说――

    “?(念zh去声)着胆子”、

    “身体很奘(念zhung上声)”、

    “?(念zhui上声)得像财主似的”。

    这些词我们时常说,却不知道应该怎么写。词典让我认识了许多这样的字。

    另外一些词我是不记的,比如“属垣有耳”、“煞费周章”等等,我认为这些词已经被“隔墙有耳”、“煞费周折”之类活生生的词取代了。对于它们,看到了知道意思就行了,用不着记,因为已经不用了。

    我最欢迎的是一些口语化的词汇。比如“一搭两用儿”、“着三不着两”、“一退二五六”等等。我觉得这些词放进文章中会很生动。它们是活着的语言……。

    就这样,在长达半年的时间里,我抄了三、四个练习本。

    一个小水手,除了做好他的本职工作,剩下的时间理论上说应该是可以自由支配的。可是在实际生活中并不是这样。一个人要是脱离了集体,必然成为众矢之的。尤其是在船上这样一个生活高度集中的地方。从江苏仪征到武汉或者更远的湖南临湘,一个航次少则七八天、多则十几天,我除了做完自己的水手活计,主要精力全部消磨在了驳船上的艉楼里。我的词汇积累得越多,我的境遇则越糟。渐渐地,我感到非常压抑,动不动就有人训斥我。简直不需要什么理由,因为我孤立无助。虽然我也意识到应该和大家凑凑近乎,可是我又自作多情地害怕近乎了之后别人再撕破脸来,倒不如自来的绷着脸。别人要火由他去!这种想法也可能只是一个幌子,掩盖着我真正的自傲和执拗,或许这再一次证明了我的又蠢又笨吧。

    回顾青春,我学习的内容相当庞杂。除了前面说过的啃那本砖头厚的《现代汉语词典》,有一个时期,我还同时自选了三门课程。一是报名参加湖北的一所函授记学校,练习用长短不一形状不同的线条把汉语的三百多个音节固定下来。二是攻读英国作家高尔斯华绥的英汉对照本中篇小说《thepp1etree》。我几乎是逐字逐句地查字典,苦读这本中文叫做《苹果树》的英文原著。三是买来一本有关五线谱知识的书,希望能够像我自学简谱一样学会认读五线谱。

    这些学习的成果是非常可悲的。

    记在苦学苦练了半年之后,我的函授作业得到一位叫吕彦一老师的高度赞扬,他给我来信说:“你的记符号写得很准,线条坚实流利,我感到非常满意,几乎是无可挑剔。我由衷地赞赏你的这种所向披糜的学习精神。”他介绍我和另一位记同学认识,让我们在南京下关绣球公园见面,相互切磋,互帮互学。可是这时候我却渐渐失去了兴趣。我学记的目的是为了提高写作度,能够“想得多快就写得多快”。经过勤学苦练这一目标基本达到了。这时候我的记录度确实赶得上思维的风驰电掣,确实是想到那里就写到那里。可是,我沮丧地现,记好写难认。写的时候非常流畅,痛快淋漓,认起来却有些麻烦,不像汉字那样醒目。如果我用它来创作,很可能过上一些日子,连我自己都很难读懂我写了些什么。有一段时间我的日记是用记符号写的,可惜那些日记现在已经不能阅读了。当我现这个缺陷,我就扬弃了记这种东西。

    《thepp1etree》我用了四个月的时间硬是啃完了。那是高尔斯华绥的原著,不是简写本。像我这样一个只在初中和技校零零星星学过一点英语的人读这样艰深而优美的英语文学作品,其难度可想而知。通过阅读我的单词量得到了极大丰富,书中有关乡村情景的描写和人间情感的抒也让我找到过文学的美。可是,这种学习对于旨在掌握英语的目的,并没有实质性帮助。我学的是哑巴英语,聋子英语。多年之后我终于理解到英语是表音文字,没有音的辅助,硬记那些拼法,其情状简直跟斗风车的堂吉诃德好有一比。费了那样大的功夫,我除了认识一些单词,一句英语也听不懂,更别“说”了。

    五线谱学习更是彻底失败。我曾经靠着一本《怎样识简谱》的小书,学会了简谱认读,从中得到了莫大的益处。还在河校上学的时候,我买过《外国名歌2o1》和《外国名歌》1-3册,从中学会了许多好听的外国歌曲。我知道五线谱是音乐正宗的记谱法,就想学会它。通过刻苦练习,我终于把简谱的音阶与那些飘在不同线上的豆芽瓣一一对应起来。翻过一章,调性的转换把我彻底弄糊涂了,刚刚对应起来的“多来咪”,不再唱“多来咪”,要唱“来咪”,这是怎么一回事啊?没有老师,我实在没办法理解五线谱的“调”,于是,五线谱学习就搁浅了。

    经历了这样多的失败,我体会到青春并不像人们讴歌的那样美好。它往往伴随着盲目的探索,下意识的冲动,跟社会格格不入,人际关系紧张等等。我的内容庞杂的学习,没日没夜的用功,如今看来大多是毫无益处的,然而它们却让我付出了沉重的心血为代价。

    在那个被萨特称之为“四月是残忍的”季节,我把学习变成了一场无休止的苦役。没有老师,一切都是自学,在黑暗中摸索,使这种苦役变得既盲目又徒劳,好像希腊神话里那个不停地推石头上山的西绪福斯。

    斯宾若莎说过:“一个人最符合道德的行为,就是尽情享受并不违反理性的乐事。”如果我从一开始就把学习当成一种享乐的事儿来做,当成一种爱好,而不是“事业”,从享受生活的态度出,既不勉强自己,也不因此与主流社会生冲突,我的生活和境遇也许会好一些吧?

    还有一位美国女作家说:“事业的雄心像毒素一样毁坏了我的生活,摧残了身心健康。”这句话令我无比震惊。我还是头一次听见这么裸地攻击事业心和雄心这两样好东西的话。我觉得这里面有沉痛的真理。

    第七章

    第七章

    有一天深夜,曹志高看见我从驳船上学习回来,站在黑暗里,面对长江2o57号机舱里流出的桔黄|色的微光,脸上有一种奇怪的表情。脚下那道不足一尺宽的船裆,我竟半天跨不过来。

    他不知道,我刚刚从鬼门关上绕了一遭,为了学习差点没把命搭上。

    到驳船生活舱去学习,成了我固定的功课。白天去,晚上也去。自然而然认识了一些驳船上的水手。在一艘驳船上,我遇到过一个叫老毕的好人,也是异人。老毕小眼睛,额头短平,咧着一张蛤蟆嘴,时刻不停地笑。他喜欢看一些稀奇古怪的书,有一些稀奇古怪的知识,对中国古代盈联尤其掌握很多。比如他看见我来了,有时会笑咪咪地考问我:“秀才,问你一个对联:琴瑟琵琶,八大王同头异面。下一句对什么?”

    我瞠目结舌,回答不出。

    老毕看着我窘的样子,便得意地笑。终于藏不住宝,自问自答道:“魑魅魍魉,四小鬼各怀心肠。”

    光是听了,我还没悟出这有什么好来。老毕就在桌子上沾着酒写字,说:“你看,琴瑟琵琶,上面八个王字。魑魅魍魉,正好四个小鬼,王在头上,鬼在怀里,对得何等妙啊。真绝了!”

    我歪着头一看,真是妙不可言。

    老毕听了我的称赞,更加得意非凡,继续兜售他的货色:“戊戌同体,腹中只欠一点;己巳连踪,足下何不双挑。你知道这副对联暗藏的隐意吗?”

    我没听明白,掏出纸笔,请他把字写出来。我现他念错了,向他指出:已不念yi,而应该念ji。因为己巳显然是天干地支中的字,这个我学过。

    老毕说:“不管!你知道这腹中一点指的是什么吗?双挑又是什么意思呢?”

    他一下子又把我问倒了。

    老毕得胜地笑起来,表情坏坏的,甚至有一点儿了。他说:“不知道了吧?我来告诉你。那腹中一点,代表男性的生殖器,戊戌两者之所以“同体”,就是因为一个有点,一个没点。已和巳呢?脚下都带勾,就像女人的小脚,也可以看作两个女人吧,双挑的意思就是说两个都要了。”

    老毕的语调色眯眯的,似乎调侃,又有点儿陶醉。让我觉得中国文化真是色彩斑澜,这些用文字打造出来的se情游戏,多么精致巧妙啊!老毕一个水手,竟然也玩得心领神会。

    老毕喝完酒,天色也暗了。黑夜航行,驳船上的灯光会影响驾驶台上了望,起居室的灯是不能开的。老毕为我打开一间无人居住的水手舱,用黑布帘遮蔽了唯一的窗子,塞得严严实实的。舱顶的大灯仍不管开,只有一盏有罩子的台灯,在小桌上划出一圈白光。我就坐在黑暗里,对着那圈白光百~万\小!说、写字。

    老毕把我安顿好了,带着他那招牌似的笑容在我的头顶胡噜了一把,感觉他像我的长辈那样。我说了声:谢谢啊!看着他满足地退下,找自己的乐趣去了。

    到了子夜时分,我从驳舱里学习完出来,我的眼前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见。有句成语叫伸手不见五指,此时不要说伸手,就是把五指凑到我的脸前,我也看不见。那是一派完全彻底的黑暗。

    夜盲症?我稍等了一、二分钟,使劲地眨眼,想要适应一下,看看是否好转。不行!还是漆黑一团。我用手做眼保健操,“轮刮眼眶”,还是没有效果。

    虽然看不见,脸上可以感觉到天上正飘着毛毛细雨。往常不是这样的,一般会有月光或星光,就算下雨,眼睛多少能够捕捉着一点感觉,让人能够辨别行动方向。今天这是怎么啦?我的眼珠子好像两块木炭,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这当儿,我的脚无意中碰到了搭在驳船艉部的跳板,那跳板连接着下一只驳船,是我回去的路。我一时着急,心里有几分迷糊,但还想到把别在胸前的钢笔揣进书包,怕它掉进江里。然后俯下身来,以四肢爬行的姿势抓牢跳板,爬过船裆。两艘驳船的距离大约四、五米左右,相对位置由纵横交错的缆绳固定,平常两步就跨过来了。取爬行的姿态通过跳板还是第一次,有点儿屈辱,但我顾不得那么多了。我必须牢牢地抓住跳板,像一只大蜥蜴那样,谨慎地一步一步向前。耳畔听得江水在驳船底上激起浪花,哗哗地响。假如掉下去,一个浪花就把我卷走了吧?虽然按规定应该装有防护网,可是我来的时候看见并没有装呢。右手终于摸着了后面驳船上的铁板。我抖抖索索地爬上了后驳。站起来,眼前依然什么也看不见。没有月亮,没有星光,天上飘着细雨,头湿耷耷地贴着头皮。我在那儿站了好一会儿,又探索着往前走,腿磕在什么东西上,感觉是双十字桩,粘了一腿的油泥。我一步一步总要捉住什么,慢慢地向前挪。下了驳船艏部的一米高的梯子,摸着驳船上的那些输油管线了,有了护栏,可以凭着印象往前走了。突然,一个什么东西,在我的脸上扑拉扇了一下,感觉好像黑糊糊的一团就要撞在我的脸上,临时一个折身飞走了。我吓得头皮麻,回过头去看,哪里能看得见!

    好歹是回来了。我站在驳船与顶推轮的船裆前,看见从长江2o57号的机舱里流出来的半明半暗的昏黄的光线,在我眼里陡然变得那样亲切,简直让我无比感动。

    值o―4点夜班的曹志高爬出机舱到船舷边来撒尿,看见我吓了一跳,说:“你站在外面干嘛呀?你不知道下雨呀?”

    我在回想刚才的一幕,感到一阵阵后怕。真是险恶!倘若一个磕绊,掉到江里,那就没救了!那个黑糊糊差点撞到我脸上的东西给我造成巨大的惊恐,我甚至以为那就是死神,他在就要抓住我的一瞬间改变了主意。

    刨根问底,我想弄清楚何以会生今天晚上这种事。按理说再黑的夜晚,眼睛总能有些感觉。可是今天我的眼睛好像不在了!第一个原因,可能是营养不良。今天两顿饭我都没有吃菜,午餐菜是红烧带鱼,因为我有偏食的毛病,向来不吃鱼,就只吃了一盒白米饭。晚餐是老茄子烧辣椒,茄子里带许多籽,我一看见那些籽心里就起鸡皮疙瘩,又是只吃了一盒白米饭。其实我也不是太挑食或者娇气,什么样的老菜帮子,苦菜根子我都能吃,但是巧了,今天连着两顿饭的菜都是我无法接受的。第二个原因,我在驳船舱里学习的时间太久了。从日落到子夜,足足六、七个钟头,我一直扒在一盏罩子灯下,读啊写啊,把那几门自己选定的功课轮流炒作了一遍。有人告诉我,马克思学习非常刻苦,他的休息方式就是从哲学转到数学。我把练习认读五线谱夹在记和英语学习之间,以为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安排。如果有第三个原因,那一定是这段时间自渎次数过于频繁,损伤了元气。唉,人不自戒天来戒,待到天戒悔已迟。我想起下决心痛改前非时写下的这两句话,又在心里默念了一遍。

    梳理着这些想法,我慢慢打消了那个扑扇的黑影就是死神的念头。恐惧的心还在微微颤抖,理智却告诉我,也许那只是一只夜飞的倦鸟,如我一样盲目,把我当成了枯树桩子,想要在我的头上休憩,临近了才现不是它想像的那样……

    听见曹志高叫我,我才从梦魇般的状态中清醒。刚才不敢去跨的船裆,轻轻一迈脚就跨了过来。关于这件事,我没有跟任何人再提起。过了很久,曹志高还说:“那天你从驳船上回来,站在雨中,喊你也不答应。你的样子好奇怪噢!”

    奇怪的不是我,而是生活。不是吗?是一股什么力量把我抛进这样的生活里来了呢?夜晚,我坐在船队驳船的艉楼旁,着地,背倚着墙,在远离了顶推轮噪音的黑暗静寂中,默默地咬着下唇。

    月亮黄黄的,圆满的一轮,悬在乌黑的天上,照得它周围一片黄莹莹的亮。空气里没有风,一艘挂机船在江面上突突的驶过,那单调的机器声好像被月光过滤了,世界变得神秘而又安详。满天的星斗好像一本天书,写着最古老而又晦涩的文字,而书中的插图便是这童话般的月亮和深不可测的夜幕,她们就像一个面色黧黑多皱的老奶奶搂着金黄头的小孙女,坐在膝上……

    我没有奶奶,远离了母亲,有一个相亲相爱的小朋友,却不能见面。在船上,唯有一个曹志高能给我一丝友谊和亲情的温暖,他是我在生活的河流上所能抓住的唯一的稻草。

    曹志高的学习生活比我阳光得多。他业余时间也学英语,经常抱着收音机收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英语学习节目《fo11o》。学习对他来说是消遣,是打多余时光的好办法。如果有什么社交活动,他一定当成比学习更重要的事,优先考虑。

    我们在一起感情虽好,却不妨碍时有争论。年轻人爱抬杠,海阔天空的逮个话题就辩论。一般情形下,他总是辩不嬴我。世上的事就是这么奇怪:我生性木讷,笨嘴拙舌,与人交往连几句寒喧的话也说不利索。辩论起来却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我百~万\小!说多,常常引经据典占据有利地位,说着说着,曹志高就不知道该怎么反驳我了。

    有一回,我跟曹志高等人话赶话,从一位船员yj包皮过长去医院就诊,谈到犹太人的割礼。我告诉他们犹太男小孩出生第七天,就要被抱到拉比那里,用一把锋利的小刀割掉yj上的包皮。曹志高从没听说过这事,眼珠子瞪得溜圆。看见曹志高等人兴趣盎然的样子,我谈兴勃,不仅详细描述了割礼习俗,还对割礼背后的意义作了一番自以为是的议论。我说:

    “圣人述而不作,(我那时并不理解什么叫述而不作,以为是圣人制定教条而不解释教条。)亚伯拉罕给自己的子孙定下割礼的习俗,而不解释这是为什么。表面上看,是跟上帝立约的一个记号。其实,真实的理由亚伯拉罕没说。我猜,割礼的真正意义在于去除的条件,因为亚伯拉罕清楚地了解,对年轻人身体乃至种族繁衍之危害。”

    我的这番话令曹志高等人大为惊讶。曹志高当着我的面跟旁人半褒半贬地说:“杨光有些生活常识非常欠缺,几乎白痴。有些知识又深得赫死人!”其实他不知道,我之所以对这种事有心得,完全是因为我有的坏毛病,我是从自身的体会想到了亚伯拉罕的用意,从而对割礼产生了自以为独到的认识上的明。

    现在想起来,对比那些失败的学习科目,让我受益较多的是啃那本砖头厚的《现代汉语词典》,以及学习之余被我当做消遣、放松和犒劳自己的――阅读。

    我怀着文学的梦想,理应把阅读作为我的主要功课。但是,我又对各种各样的知识技能怀有强烈的攫取心,什么都想涉猎,结果文学阅读反倒成了繁重的学习之余的一种调节和享受。我是带着那种品味一块精美蛋糕般的情绪来阅读我所喜欢的文学的。正是这种毫无功利心的阅读培养了我纯正的文学品味。

    我读了大量西方文学名著。从《希腊的神话与传说》、荷马史诗到巴尔扎克、雨果、屠格涅夫、契诃夫……。在那些缓慢而悠长的航程中,从雪落无声的冬日到赤日炎炎的盛夏,我经常是疲惫而庸懒地歪斜着,完全沉浸在外国古典文学名著的饕餮大餐之中。

    如果要从我的阅读经验中找点儿教训的话,也是有的。我记得我在读完《伊利亚特》和《俄底修斯》这两本史诗后,马上又读了《希腊的神话和传说》。这是一个得不偿失的事儿。因为同一个神的名字在荷马史诗与希腊神话中是完全不同的样子。结果我刚刚记住的那些居住在奥林匹亚山上的大神的名字又被新的称呼所取代,混淆到后来当我要谈谈那些神的故事时,现曾经记住的名字全乱了。这可大大地妨碍了我拿读过的书向人们炫耀了,呵呵。

    在船上,我像嗜辣成瘾的人那样,把读西方文学名著当成生活必备的调味品。只是条件所限,阅读是随机的,在图书室碰上哪本读哪本。我渐渐认识到那种曾经有过的要把它们全部读完的野心就像一个饕餮之徒面对浩瀚的海洋要把大海吸干一样。我所能做到的顶多是在这个海洋里随遇而安地采撷凑巧碰上的珍珠而已。虽然我更希望寻着航标那样的名著走一条跨越海洋的捷径……

    不久,我碰上了当时刚刚出版的《中国现代短篇小说》1―8卷。那是一套每卷都有四、五十万字的大书,我系统地读完了这套书。它打开了我对中国现代文学的视野,给我留下了宝贵的教益。有些如今我们已经淡忘的作家如废名、叶紫,还有写出令人惊讶的流浪小说的艾芜,在这套书中都有上佳之作。那些精美的小说把一个个作家的名字刻在我的脑海中,并指引我进一步去找寻我所喜爱的作家的作品集。其中最为突兀的例子是沈从文。在那之前我还不知道中国有这样一个作家。我几乎是带着膜拜的心情反复阅读了他的《潇潇》。记得我像少年高尔基那样,曾经把书页对着阳光透视,想要现那些文字里藏着什么样的魔法。在沈从文的名下一共选用了三个短篇,可见选编者也是把沈从文做为大师级对待。可是,我找遍了所有的书店和我有证借阅的图书室(我有好几个借书证),令人失望的是再也找不到任何有关沈从文著作的消息。我觉得奇怪:这样一个不逊色于任何一位我们所熟知的文学巨擘的一流文学大师,怎么在我们的文学天地里悄没无闻呢?后来,沈从文的名字忽然间就火了,这是必然的!我想:与我一样在初次阅读沈从文作品时产生惊奇与快感的人一定还有不少吧。真正好的作家总是由读者选出的。只是不知道重新现沈从文是不是有这套丛书的一点儿功劳。

    写到这儿,自己也知道有点儿乏味。小说作法告诉我,要维持读者的阅读兴趣,吸引读者往下看,应该赶紧掉回头去写写玉茭了。然而水和尚的生活现实是这样残酷――,回家!岂是你想回就回得去的?不回家,又怎么有机会谈谈玉茭?当读者忍受繁冗沉闷的水手生活描述时,且想像水手们怀揣恋人的玉照不见其人的苦楚吧。想一想现实生活中一个小水手的忍耐,只当是间接的体验一下那种有家难回的滋味吧。

    这就是生活啊!好在我已经预定了七月份休假。在这之前,我还要在船上熬一个月。读者也陪着我再熬一章,然后去看玉茭吧。

    第八章

    第八章

    在船上,曹志高的处境比我好。他嘴甜,对人热情,同在一条船上,巴掌大的地方,如果有人到他的船舱去,他准会给那人倒一杯水。这就让人心里热乎乎的。当然,这种客套在船上是绝无仅有的,这也让曹志高显得有点与众不同。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说他好,轮机部的涂老轨对他就横挑鼻子竖挑眼,总是跟他别别扭扭的。

    这位涂老轨我们见过,他年轻时一夜干了老婆个“十全十美”,还把作案工具拧成螺丝钉,溜门撬锁,其神武风马蚤应该给您留下印象。涂老轨并不是真“老轨”(轮机长),而是轮机部的二把手――大管轮。因为他一言一行时常露出老轨应有的姿态和语调,明显存在觊觎老轨位置的企图,加之他姓涂,就得了一个“图老轨”的绰号。涂老轨为什么看不惯曹志高?不得其详。就算曹志高巴结真正的老轨,以他的聪明机巧,也不会正面得罪涂老轨这个部门二把手的。也许只是涂老轨脾气太大吧?

    涂老轨还是个可做漫画题材的人物。他有个习惯,总是手拿一团棉纱。其由来显然是在机舱里擦机器养成的习惯,但是老这么拿着,就让人怀疑有点装腔作势的味道。搞笑的是,这团棉纱还有另一个妙用。晚上,大家聚在餐厅里看电视,涂老轨早早抢占了有利地形。不过呢,涂老轨尿脬子小,需要经常到厕所里撒尿。人一离开,后来的伙计就把好位置抢了。涂老轨有绝招,他起身离座的时候,回头在他的座位上“呸”地一口,响亮地留下一口粘痰。这样一来,谁也不会抢这个位置了。等到涂老轨回来,因为他总是手拿棉纱,轻轻巧巧地一擦,不急不忙地又稳坐在他的宝座上了。

    他这个绝活被船员们引为笑谈。笑谈归笑谈,谁也不会真的去触霉头,纠正他这种举止,让他面子上难堪。这种事越是夸张做作,越显得滑稽;如果小心翼翼偷偷摸摸地做,反倒显得小气了。

    曹志高的错误,犯在他也学会了手拿一团棉纱。有一回,涂老轨离座又上厕所,曹志高恰巧坐在他的左侧。他见涂老轨回来,没等人家完成自己的经典动作,悄悄地一伸手,帮忙将那块被涂老轨视为勋章般的痰迹擦去了。

    涂老轨大为光火,立时大骂曹志高:“混蛋!谁要你擦了,你这马屁精!”

    曹志高的脸上顿时红一块白一块,气得眼睛青。

    虽然我对曹志高的这个举动不赞成,不过凭心而论,我觉得曹志高这样做有许多值得同情的理由:就算是拍马屁吧,也是出于对师傅尊重嘛,求得生存状态改善嘛。就算是虚伪,也是一种无可厚非的虚伪吧?可是这个涂老轨简直不可理喻!跟这种人在一起,你无法揣摩到他的心思,无法知道他什么时候火。多年以后,我看到一个打高尔夫球的大人物对帮他捞起进洞之球的球童大为光火,想起了涂老轨,不禁菀尔失笑。

    涂老轨指手画脚,唾沫星子乱飞。连坐在曹志高身后的我都沾了荤腥。我看见曹志高捏起了拳头。这个好脾气的曹老弟要是真的动起怒来,那也是一个倔强刚烈的人呢!尽管我不赞成他的某些做法,但我还是佩服他,就因为在那种逢迎拍马掉花枪的腻歪后面,还有一股子虎气。我想,涂老轨再骂下去,保不准曹志高会突然动手。

    我在船上的处境已经够糟了!曹志高混得好,多少对我还有一点儿帮助;如果曹志高也搞砸了,我们这一对难兄难弟就有得好看了。我这样想着,生怕曹志高一时不冷静动起手来,赶忙插进两人中间,连推带拽地把曹志高拖出了看电视的餐厅。

    曹志高他们加油工住的船舱虽然在二楼,却比我们的水手舱更小,也住四个人。两张上下铺并排挨着舱壁,中间只留仅容一人的过道,舱里的床铺加四只柜橱所占的地方都算上,面积差不多只有6个平米。人们除了当班的,都去看电视了,我和曹志高并排躺在下铺上,说些排解气愤的话。

    “他总是这么敲打我,搞上瘾来了。哼!总有一天,我要出这口鸟气!”曹志高说。

    过了几天,涂老轨忽然闹起了肚子。刚出厕所,没走出一丈远,一转身提着裤子又钻进去了。我和曹志高在餐厅与吸烟室之间的走廊上用黄|色颜料写着黑板报,看见涂老轨愁眉苦脸的样子,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我幸灾乐祸地笑着对曹志高说:

    “咦,你瞧,他怎么啦?”

    曹志高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他的快乐显示在灵活的眼神里。他警惕地瞄了一眼前后左右,目光盯着涂老轨正在出恭的那个厕所,嘴巴悄悄地对我说:

    “怎么啦?告诉你吧:我把他的橘子汽水喝了,然后灌上凉水,掺上咱们写字用的黄颜料,怕不甜,他会察觉,又加上一些糖。搅混匀了,就跟真的橘子汽水差不多,量也不多不少,还放在老地方。他干活累了,上来一口气把它喝干了。喝完后,还吧嗒嘴,说,咦,怎么好像甜得糇嗓子?……”

    说到这里,曹志高终于忍不住爆出一阵快乐的大笑。

    涂老轨从厕所里钻出来,朝我们这边狐疑地瞥了一眼,终于不能断定我们在笑什么,只是愤怒地把手里的棉纱掷向江里。说来奇怪,他肯定不知道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也不能断定拉肚子与曹志高有关,但是从此以后,他对曹志高的态度却不再那么放肆了。

    这件事仅仅是搞笑就好了。如果它还有什么深意,那是我所不喜欢的。无论如何,我知道自己做不来这件事。这需要把仇恨埋在心里,筹划恰当的时机以精确的方式回报对手。太累了!我想。人与人能相处就相处,相处不好就离远点,难道有必要这么做吗?

    我没有用这种疑问为难曹志高。因为我慢慢觉出他和我终究不是一个层次的人,在社会生活的游戏中他远比我高明。但我并不崇尚这种高明,我相信,纯朴永远是好的,也是健康生活所必需的……

    船在江心掉头,把太阳撂过一边,云朵撂过一边,以整个天地为参照物转向。这在人心里引起一种博大宏伟的感情,禁不住有诗情生出来,那诗句朦胧着模糊得很,隐约抓住一句:“我们的桅杆,以太阳为航标……”

    船以自然物太阳为航标,人的航标又在那里呢?不久,我现了一个可以做为航标的人物――长江2o57号电报员王龙干。他是我在船上见到的头一个令我钦佩和景仰的人物。为了我的小说不搞得像做报告似的,我要先说说听来的有关王龙干的故事。因为他虽然正确,我所听到的关于他的传闻却是极其可笑的。

    传说王龙干娶了个老婆,三年却不曾同房。不管王龙干多么迫切,多么需要,他对她软磨硬泡,软硬兼施,连哄带吓,威逼利诱,胡萝卜加大棒,红脸白脸转黑脸,老婆是“任凭敌军万千重,我自巍然不动。”她不吃王龙干那一套,牢牢攥紧了裤带子,坚决不让他入港。

    王龙干要求离婚,老婆却不同意。她既不给他过夫妻生活,也不跟他离婚。她要两人有夫妻名分,却不要两人有夫妻内容。事情展的越来越荒唐。两人没有情分,金钱上也分开。王龙干每次回家吃饭都要交钱。吃多少交多少,泾渭分明,毫厘不爽。

    这事儿慢慢就传开了。船员们听说还有这事,大声嘲笑王龙干太怂!人家外国有老婆罪,中国又没有,你干了她,还怕她告上法院不成?

    王龙干并不分辩,笃悠悠地讲参孙的故事。参孙是什么人哪?是古代以色列的大力士,七条未干的青绳子绑在身上,参孙一挣就断了,像经火的麻线一样。最后他的妻子大利拉骗到了他的秘密,剃掉了他从未剃过的七绺辫,参孙的法力就破坏了。参孙就被敌人抓住了。

    听故事的船员眼睛眨了半天,终于开窍问道:“你是不是说你老婆力气很大?像参孙?”

    王龙干说:“除非你是日本的相扑运动员,还是最重量级冠军,否则,别想到她。”

    反了!反了!真是岂有此理。一时间,群情汹汹,一支“老婆志愿队”马上组成了。以王龙干为,另外三人都是身大力不亏的好汉。他们商议船到武汉,由王龙干给老婆下最后通牒,如果还不奏效,实施革命的暴力行动。

    那天,王龙干买了好酒好菜,回到家请老婆的客。好吃好喝,吃饱喝足,王龙干又提出了那个没出息的要求。老婆一听,马上撂了脸子,还是不肯。王龙干说:今天我可是有备而来,希望你还是配合一下,免得撕破脸不好看。老婆冷笑一声道:你能奈我何?

    王龙干事先留好门,把暗锁的舌簧别住了,没有锁上。同党们就埋伏在楼下。他们学地下党手法,以拉窗帘为暗记,作为动手的信号。此时,王龙干起身走到窗边,慢慢拉上了窗帘。老婆嘲笑道:你想干什么?话音未落,几个彪形大汉闯进门来,王龙干老婆有点急了,说:“龙干,这是些什么人?你们不要胡来呀!”

    王龙干一马当先,把老婆压在床上。那婆娘确实力大无比,像一条蟒蛇在床上扭动,若不是再加三个男人七手八脚,她早把王龙干掀到床下去了。有众人帮着,王龙干动手剥那婆娘的衣服。事情说来也奇,那婆娘只是挣扎,却不喊叫。她终究不是参孙,敌不过四个如狼似虎的男人,裤子就被王龙干扒了下来。王龙干掏出作案工具,抖擞精神就要杀入敌阵,定睛一看,却傻眼了。人家那里白板一块,连一根都不长,除了小便口,根本就没有ygdo,俗称白虎,还是个石女。

    事到如此,众人都麻了爪子,怏怏地一哄而散。

    那石女原是个要面子的人,跟王龙干结婚无非是要一个外表正常的假相。出了这等事,并不声张,也没有吵闹。吵闹起来,除了让更多的人知道自己的,还能有什么好处?

    王龙干以此为理由就离婚了。

    以上可以视作王龙干前传,是我认识他之前生的事,以下才是正传,是我认识他之后生的事。

    在我有机会上驾驶台实习舵工后的一天下午,池船长交给我一份电报稿,让我把它送到电报员那里去。在船上,电报员的地位比较特殊。四楼是驾驶台,这一层仅有两个船员舱,一个是船长室,另一个就是报务舱。

    报务舱里有一个工作台,工作台上铺着皮革的台面。台面上是我们在电影《永不消逝的电波》中见过的那种报机,报机上那个报键钮早被人的手摸得锃光瓦亮。报务舱里除了报设备,还有一张单人床。这一切固然与我的水手舱有很大不同,但是最令我惊讶的,莫过于在这个舱里,我看见了许多书。王龙干的床上、桌上到处都堆着书。

    我走进去的时候,王龙干正在报。他的颧骨很高、刀削一般的面颊挡在报机的后?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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